那一晚,是自混沌倾天后我经历过最恐怖的一次。
扶桑阁大门紧锁,可门外却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正猛力地砸着门。他们高举着火把,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
“妖女出来!妖怪出来!”
“给陈老爷报仇!”
“妖怪出来!妖女出来!”
“为陈老爷报仇!”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管我叫“妖怪”,在我的记忆里,不曾有过这个词。
我站在阁楼上与他们对峙:“你们凭什么叫我作‘妖怪’?”
领头的人冷哼一声,说道:“活了百八十年,居然不老不死,不是妖怪又是什么?!今日还吓疯了陈老爷!作恶多端,不可饶恕!”
我心里一阵悸动——妖怪就是不老不死?
是啊,我刚入城时,那些喊我“采采姐”的人,都花白了头发;而唤我“采姑娘”的人,早已化为一抔黄土。在人间几十年,我识尽生离死别。
在混沌和仙界,有些只能有几十年寿命,也有千百年的,乃至上上万年的,容貌并不随年龄改变,万事全凭修为。这是混沌和仙界的规矩,难道人间竟并非如此?
“我不是妖怪!别说几十年,就算我活了几百年几千年又如何?”我干涩地向下吼道。
乌泱泱的人群传来阵阵骚乱。
借着火光,我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年轻时的他们躺在琅城里污臭的水沟间,终日乞食;我心中不忍,施了他们米粥馒头,给他们本金做买卖。他们对我千恩万谢,一次次承诺来日富贵定涌泉相报。我本不当真,可如今,不仅不见甘冽清泉,反而竟是仇惧的烈火……
“妖女!你不是妖怪,活这么久,难道还是仙子不成?”
“仙子,你飞一个给我们看啊,飞啊飞啊!”下方发出一阵狂笑。
夜风吹乱了我的发,也眯了我的眼。
我不是仙子,确实,我连半分法力都没有;除了一个不老的身子,我与人类没有丝毫差别。但就因为如此,我就是不容于他们眼里的沙砾,是怪物,是不详,我就应该死吗?!
“不老不死的怪物!兄弟们,上!烧死她!”无数火把飞向了扶桑阁。
大门被彻底撞开,黑压压的人影涌了上来,我听见抢夺铺里金银的争闹声。
星星点点爬上了木宅的梁柱,传来焦糊的味道,火舌喷过来的时候,我恍惚看见雀儿撑开了翅膀……
醒来时,面前是一张素白的墙。雀儿在我身旁睡着,不知不觉它竟已又长大许多,已不能再坐在我肩头上了。
突然感到背上一大片火辣辣地疼痛,用手摸去,竟已是上了药,仔细包扎好了,看来果然还是被烧伤了。这个身子,除了能活的久点以外,还真是跟人类一样脆弱呢,我感叹,不像仙人们,只有仙物才可伤及他们。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慈眉善目的尼姑,向我施了个礼,我笨拙地合手回礼。
从她们口中得知,是雀儿抓着我飞到她们庵里的,掉下来时还压坏了几株庵前柳。她们还告诉我,这里是阳都,离琅城很远。听到这,我心底长吁一口气。
我没有钱了,所有的家当都烧毁在那场大火里。除了那根白玉簪子,它就没离开过我的发。想到那颗巴掌大的明珠,心里很是可惜。
雀儿一直睡着,它太累了,毕竟抓着我这么个重物飞了那么远。看着它睡着的可爱模样,我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小爪子。
在庵里,我帮忙算账,种菜,打水,扫地,抄经……只要能做的,能学的,我全都会去做。那两株折掉的柳树,在我和尼姑的精心照料下,竟也是在断口处发出了新芽。
这里和在琅城开当铺的日子很不一样,简单,朴素,却令心绪宁静。
我可以更好地回溯整理自己经卷般的回忆,将它们一页页展开,压平起皱的书脚。在脑海里翻阅着这些记忆,我放佛是在阅读别人的故事,隔着漫长久远的洪荒。对于许多事情,如果再让我经历,我想我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自海里醒来后,我的眠一直很干净,没有半片梦的残渣。然而在庵里,我开始变得多梦。梦里常有一双眼睛看着我,比太阳还要温暖,却也灼疼我的心。
梦醒头疼时,我会披衣起身,翻翻佛经。
《金刚经》偈子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很是感触,是也,他那双眸子,不正如拂夕花上的朝露么?而我那混沌仙界的十七年,不就是那梦幻泡影,茫茫雪地,一场空么?
读着读着,眼前突然一片光亮,一声惊雷劈下,哗啦啦地大雨倾盆。
我望着窗外翻涌的墨色,合上了手中的经书。
雀儿整整睡了一年,这期间我曾数次悲伤地以为它鸟寿已尽,却惊喜地发现它还有着呼吸。它在一个初春的早晨醒来,抖掉了一身鸭黄色的毛,像蛇蜕皮一般,露出金光灿烂的新羽,辉映地满庵金碧辉煌。它身形优雅,步履轻盈,蹭着我的脸发出清脆的啼鸣,这令我实在无法将它与之前那只黄澄澄的小胖鸟联系起来。
尼姑们都很激动,说这是菩萨显灵。
因为这庵,本就叫“凤凰庵”。
我想,也许我真是捡到了一只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