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云的昏迷,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偏院每一个人的心头,却也奇异地扭曲了时间和空间,让许多隐藏的情感悄然浮出水面,又被迫按回水下。
张启山发现自己来得越来越频繁。起初或许只是出于探究和掌控的目的,但渐渐地,看着榻上那张苍白脆弱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容,他心中竟也生出几分真实的焦灼与……不舍。
是的,不舍。苏宁云与他府中其他女人都不同。她不像有些人那样谄媚逢迎,也不像有些人那样畏畏缩缩。她身上有种天然的温婉与书卷气,偶尔流露出的怯懦和忧伤,反而更能激起他的保护欲(虽然他表达保护的方式往往是强硬的占有)。
在日常相处中,她那种小心翼翼的顺从、偶尔鼓足勇气提出的小小要求、甚至被他惹怒时那敢怒不敢言的隐忍模样,都早已像水滴石穿般,潜移默化地在他冷硬的心墙上凿开了一丝缝隙。
他是喜欢她的。否则也不会给她“锦云轩”,不会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只是这种喜欢,与他对待“言儿”那种掺杂了童年执念、愧疚和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情感不同,更像是对一件合心意、能带来舒适感的珍贵瓷器的喜爱。
如今这件“瓷器”濒临破碎,他自然着急。他召来无数名医,用尽名贵药材,是真的希望她能活下来。
但同时,他心中还有一种更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担忧——他害怕“言儿”会因此更加恨他。毕竟,苏宁云是在他的纳妾宴上出的事,何班主也是他下令杀的。“言儿”如今对苏宁云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在意,让他既困惑又不安。他甚至阴暗地揣测,苏宁云的存在,会不会成为“言儿”彻底接受他的阻碍?
然而,几天观察下来,他发现自己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言儿”的全部心思都扑在救人上,除了最初的失态,之后面对他时,虽然依旧疏离,却并未表现出任何因苏宁云而迁怒于他的迹象。她甚至偶尔会因为他提供的珍贵药材而低声道谢,虽然语气平淡,却让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因为共同“关心”一个人,而产生了某种古怪的、脆弱的连接。
这种错觉,微妙地安抚了他那份不安。他甚至开始觉得,或许等苏宁云好了,三人之间能找到一个诡异的平衡?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宁愿言(严宁)自然洞悉不了张启山如此曲折的心思。她只是拼尽全力与死神争夺苏宁云的生命。每一次喂药,每一次施针,每一次擦拭,她都做得无比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祈祷。疲惫和焦虑几乎压垮了她,但每当感受到苏宁云微弱的脉搏,她又会重新燃起希望。
她对张启山,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恭谨和疏离,内心却无时无刻不被仇恨灼烧。只是此刻,救治云娘的优先级压倒了一切。她甚至不得不利用张启山对“言丫头”的那点愧疚和执念,来获取更好的资源和药材。这种屈辱感,让她更加痛恨自己的无力和他的权势。
而在这一片混乱中,副官周鸣雨的存在,变得越来越像一道沉默却可靠的影子。他依旧恪尽职守地执行着监视和护卫的命令,但执行的“尺度”,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会“恰好”在宁愿言累得几乎虚脱时,以“询问病情”为借口,端来一碗参汤或一些点心,语气公事公办:“严姨太,大帅吩咐您务必保重身体,苏姨太还需您照料。” 他会“无意中”提醒轮值的卫兵,夜晚守夜时脚步放轻些,莫要惊扰了病人休息。当宁愿言需要某些特殊却又不易得的药材时,库房那边总是能“刚好”审批通过,并且很快送达,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盘问和等待。
这些细微的便利,如同黑暗中的点点萤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减轻了宁愿言的一些压力。她并非迟钝之人,渐渐察觉到了周雨鸣那冷硬外表下释放的善意。她将其理解为一种对“救命恩人”的回报,或是出于对伤者的同情。她偶尔会对他点头致意,低声道一句“有劳周副官”,这已是她目前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感谢。
然而,这对周鸣雨来说,却已足够。每次看到她因自己的些许帮助而眉头稍展,或是那声轻不可闻的感谢,都会在他心中激起细微却持久的涟漪。他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这点不该有的心思,将其转化为更周密、更不露痕迹的守护。他甚至开始暗中留意府中关于“严姨太”和苏姨太的风言风语,若有那说得过分的,他会私下“敲打”一番,让那些声音悄然消失。
这种隐秘的守护,如同地下悄然流淌的暗河,不为任何人所知,却滋养着黑暗中艰难求生的幼苗。
红姑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对周鸣雨并无好感(毕竟他是大帅的爪牙),但对他提供的便利却乐见其成。她有时会故意在周鸣雨来时,大声对宁愿言说:“小姐,周副官又送药来了,这帅府里总算还有个明白人!”这话既是说给周鸣雨听,也是说给可能存在的其他耳线听,将周鸣的行为合理化。
偏院就在这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中,一天天熬着。爱与恨纠缠,守护与监视并存。
直到一天深夜,苏宁云的呼吸忽然变得极其急促,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体温高得吓人!
宁愿言心中猛地一沉——伤口严重感染,引发了急性的热症!这是最危险的情况!
她立刻进行急救施针,但效果甚微。急需几味药性极猛、平时很少用到的寒凉药材来压制热毒!
“红姑!快去库房!取石膏、寒水石、黄连……要快!”宁愿言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红姑应声就要冲出去。
“站住!”门口值守的卫兵却拦住了她,面無表情,“夜深了,库房已落锁,没有大帅或周副官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红姑急得大叫:“人命关天!苏姨太快不行了!你们快去通传啊!”
卫兵却只是摇头,严守规章。
宁愿言心急如焚,看着苏宁云痛苦的模样,几乎要崩溃了!她猛地看向窗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难道要硬闯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周鸣雨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恰好巡夜至此。他看了一眼屋内情况,眉头紧锁,立刻对卫兵下令:“开门!所需药材,立刻去取!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卫兵愣了一下,不敢违抗,连忙开门放行。
周鸣雨甚至没有多看宁愿言一眼,只是快速对红姑说:“我跟你一起去库房,免得他们拖延。”说完,便转身带着红姑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宁愿言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紧紧抱住了痛苦呻吟的苏宁云,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那泪水里,掺杂了一丝绝处逢生的、复杂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