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的红绸喜烛尚未撤去,便被浓重的血腥味和压抑的恐慌所取代。苏宁云倒在血泊中,面色如纸,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
那一刀刺得极深,几乎伤及肺腑,府中太医诊视后皆面露难色,摇头叹息,暗示准备后事。
张启山震怒之余,心中疑窦丛生。他厉声处置了行刺的何班主(直接下令拖出去枪决),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扑在苏宁云身边、那个瞬间失魂落魄、甚至忘了伪装的新姨太——宁愿言(严宁)。
她的反应太大了。那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和绝望,绝非仅仅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
她们之间,何时有了如此深厚的牵绊?他甚至想不起她们有过任何交集。“言儿?”张启山试图扶起浑身颤抖的宁愿言,却被她猛地推开。“别碰我!药箱!我的药箱!”宁愿言的声音嘶哑尖利,完全失了平日刻意维持的冷静。
她眼中只有苏宁云不断洇出的鲜血,所有的仇恨、计划在这一刻都被最原始的恐惧碾得粉碎。
她不能失去她!绝不能!她抢过副官匆匆取来的药箱,手指颤抖却异常迅疾地施针止血,清理创口,将最好的伤药不要钱般敷上去。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精准,仿佛将毕生所学和所有生命力都倾注在了这一刻。
张启山眯着眼,看着这一幕。这个“言儿”,似乎还有很多他不了解的秘密。他对副官使了个眼色,副官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对视。当年“请”苏姨太入府的过程,可并不光彩,他自然隐去了许多细节。“务必救活她。”张启山丢下一句冷冰冰的命令,转身离开,心中却已埋下深查的种子。
接下来的几日,宁愿言仿佛变了个人。她不眠不休地守在苏宁云榻前,喂药、擦身、换药,事事亲力亲为,拒绝任何人靠近。她憔悴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唯有在看向苏宁云时,那双眸子才会燃起一点微弱的光。
张启山来看过几次,每次问起,宁愿言只是木然地重复:“她救了我的命,我自然要照顾她。”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种过分的情深意重,让张启山心中的疑虑愈发膨胀。他开始暗中派人重新调查苏宁云的底细,以及她入府的每一个环节。他隐隐觉得,这两个女人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而他被蒙在鼓里。
另一边,何班主的死讯传来。红姑在杂役房里哭得撕心裂肺,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她恨宁愿言的欺骗,更恨张大帅的狠毒。
但她一无所有,无能为力,只想求一副薄棺安葬父亲,然后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自生自灭。
宁愿言得知后,心中刺痛。她对何班主并无恨意,唯有感激。
在她最落魄时,是庆喜班给了她庇护,何班主也曾给过她机会。他的死,虽是他自己选择的行刺之路,却也因她而起。
她求了张启山,允她送些银钱安葬何班主,并去见红姑最后一面。张启山正想看看她们之间还有什么瓜葛,便应允了,派人严密监视。
在阴暗潮湿的杂役房里,宁愿言见到了如同枯萎花朵般的红姑。她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元塞进红姑手里,声音干涩:“红姑……对不起……这些钱,你拿去好好安葬班主……剩下的,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了……”
红姑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一把打掉钱袋,银元滚落一地:“假慈悲!滚!我不要你的臭钱!我爹死了!被你们害死了!我就算饿死也不要你的施舍!”
宁愿言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一枚一枚地将银元捡起来,再次塞回红姑冰冷的手中。她看着红姑满是仇恨的眼睛,知道寻常安慰无用,心中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或许,唯有真相,才能换来一线转机。她凑近红姑,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快如耳语:“红姑,你恨大帅,对不对?”
红姑身体一僵,警惕地看着她。宁愿言眼神决绝,继续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我也恨他。刻骨铭心地恨。他是我家的灭门仇人。我女扮男装,不是为了骗你,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报仇。我接近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是为了杀他。”
红姑的呼吸骤然急促,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苏姨太……她叫苏宁云,不是我的什么恩人,”宁愿言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她是我失散的爱人,是我活着的意义。我赶她走,是怕她被我连累,怕报仇失败会害死她……可我没想到……没想到她会为我挡刀……没想到班主会……”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无声滑落。
红姑彻底呆住了,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混乱。灭门仇人?报仇?爱人?这一切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你……你说的是真的?”红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宁愿言眼神惨然却无比坚定,“班主的仇,也是我的仇。但我一个人……太难了。
红姑,你若还恨,若还想做点什么,可以留下帮我。若你只想离开,我绝不阻拦,这些钱你拿着,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她不再多言,深深看了红姑一眼,转身离开,留下红姑一人在原地,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仇恨的目标瞬间转移了。
从宁愿言的个人欺骗,上升到了对张大帅这个真正刽子手的血海深仇。宁愿言的坦诚和脆弱,不像作假。那种濒临绝望却依旧挣扎的狠劲,是她熟悉的。看着地上那袋沾着灰土的银元,又想起父亲惨死的模样,再想到张大帅的权势熏天……红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一个人逃走,苟活一生?还是……留下来,赌上一切,报仇?良久,她猛地抬起头,朝着宁愿言消失的方向,用嘶哑却坚定的声音低吼道:“我帮你!”声音很轻,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注定要激起波澜。
宁愿言走在回廊下,听到身后隐约传来的那声决绝的回应,脚步未停,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前路凶险,多一个盟友,便多一分渺茫的希望,却也多了一份沉重的责任。而此刻,榻上的苏宁云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眉心微蹙,仿佛在无尽的黑暗梦魇中,听到了一丝遥远的、破碎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