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开始被分割成两种颜色:灰白和彩色。
灰白是姐姐Toria不在的时候。
她每天清晨会离开,离开前会摸摸我的头,用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看着我:“Sela,乖乖待在这里,别害怕。等我办完事,就带你回家。”
她说“家”这个字时,总是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重量和期盼。
“家”会是什么样子?像这个酒店一样漂亮吗?也有这种会自己流出热水和冷风的墙壁吗?我不知道。但我学会了点头,像一块被设定好程序的石头。
她走后,房间会陷入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我能听到的只有空调低沉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嗡嗡声。我会坐在离门口最远的角落,地毯柔软得让我的脚趾蜷缩。我等待着。
每天固定的时间,门外会响起钥匙转动和餐车轱辘的声音。
那是送餐的服务生。每当这时,我会像一只受惊的虫子,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迅速而无声地钻进巨大的床底,或者躲进衣柜最深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撞得我肋骨发疼。
我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直到听见餐盘被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是门被重新关紧、落锁的“咔哒”声。
危险解除了。
Khmao说过,不听话的孩子会被抓走,扔到更可怕的地方。
虽然姐姐说这里安全,但那种刻在骨头里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在听到陌生脚步时就会准时涌上来。
我不能被抓回去。
确认安全后,我才敢从藏身之处爬出来。
餐车上的食物依旧精致,散发着热气。
我依旧用不好刀叉,但已经能用勺子笨拙地吃完大部分东西。食物的味道很好,但吞咽下去,总感觉堵在胸口,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惶惑。
然后,是一天中最漫长,也最奇妙的时光。
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屏幕。姐姐教过我如何用一个小小的板子让它亮起来。
它光滑得像黑色的冰面,映出我模糊、苍白的脸,像一个怯生生的鬼魂。我小心翼翼地按下按钮。
“啪”的一声轻响,黑色的冰面碎了,迸发出无比绚烂、流动的色彩。伴随着各种声音——音乐、对话、笑声、爆炸声……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
那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我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看到宽阔平整的街道,颜色鲜艳的汽车在上面飞快地跑着,没有泥泞,没有垃圾。
街道两旁是高楼,比酒店窗外的还要高,还要好看。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看到穿着漂亮衣服的男男女女,他们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手里拿着像彩虹一样的、冒着冷气的饮料。他们走路的样子那么自在,仿佛脚下不是危险的土地,而是云端。
我看到巨大的房间里,摆着长长的、铺着雪白桌布的桌子,上面堆满了食物。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大声说笑,一个金发的小男孩正对着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许愿,然后所有人都笑着鼓掌。
我还看到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比洞里萨河宽阔千万倍,白色的鸟儿在天上飞。看到覆盖着白雪的山峰,看到绿得透明的丛林,看到动物在奔跑……
这个世界,太大了。
大得让我头晕目眩,大得让我胸口发紧。
原来,在我所知的那个充满汗水、劣质香烟和腐烂甜味的铁皮屋之外,存在着这样的地方。
原来,人可以那样活着,可以笑得那么毫无负担,可以被那么多人围绕着,可以被爱。
我看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施了魔法的石像。
我的眼睛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画面,每一个色彩。电视里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驱散了令人不安的安静。
我其实并不完全理解他们在说什么,那些故事对我来说太复杂。但我能感受到那种氛围——安全,富足,幸福。
一种陌生的感觉,开始在我麻木的心脏深处滋生。
不是恐惧,不是疼痛,也不是饥饿。是一种酸涩的、胀胀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发芽,顶得我很难受。
有一天,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动画片。一只黄色的小动物和它的朋友们在绿色的草地上奔跑、玩耍。它们的家温暖而明亮,有柔软的床,有充足的食物。它们的妈妈温柔地呼唤它们回家吃饭。那个小动物扑进妈妈怀里,发出快乐的呢喃。
那一刻,胸腔里那颗发芽的东西猛地破土而出,变成了一种尖锐的、无法忍受的疼痛。
我的视线模糊了。电视里绚烂的色彩融化成了晃动的光斑。脸颊上传来湿凉的触感。我抬手摸了摸,是水。
我哭了。
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不停地流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在柔软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心里好痛,痛得我几乎要蜷缩起来。
为那只黄色小动物拥有的东西?为电视里那些陌生人的笑容?还是为我自己……这块沉在河底,从未见过阳光的石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看着那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美好世界,我的心,这块被Khmao设定为没有感觉的石头,正在无声地碎裂。
从那天起,我变得更加期待姐姐的归来。
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不再只意味着可能的危险,更意味着那抹白色的、温暖的身影。
当她推门进来时,身上总会带着外面世界的一点点气息,还有她本身那种干净好闻的味道。
她会放下手里的东西,第一时间看向我。她的眼神会迅速扫过房间,看到餐车上被动过的食物,看到我好好待在房间里,然后,那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让我胸口发暖的东西。那是……安心?还是欣慰?
我开始不再只是沉默地待在角落。我会在她坐下时,慢慢地、一点点地挪过去,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翻阅一些印着字的纸张,或者看着她拿着手机低声说话。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声音也像电视里那些人一样,清晰而有力。
她像救世主。
不是庙里那种金光闪闪、遥不可及的佛像,而是真实的、会呼吸的、会用手温暖我、会用眼睛告诉我“安全”的救世主。
有一天,当她放下手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时,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又向她靠近了一点点,近到我的胳膊几乎能碰到她的。
她察觉到了,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没有回避。我抬起头,努力想从她那星星一样的眼睛里,找到一丝能安抚我胸腔里那片陌生疼痛的东西。
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伸出手,轻轻放在了我的头顶。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那一刻,心里的酸痛,似乎都被这轻轻的触碰驱散了一些。
那天,门的锁孔转动的声音比平时更早一些。
“Sela?我回来了。”
是Toria的声音。但今天,这声音里有什么不一样。像憋着一股欢快的气流,马上就要溢出来。
她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土黄色的硬纸袋。她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眼睛比窗外的阳光还要亮,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我像一只小狗飞奔向她。
她立刻蹲下身,朝我伸出双手。
她声音里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她松开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纸袋,从里面抽出几张印满了字的纸。她指着上面一些我看不懂的字母和印章,语气兴奋得发颤:
“看!手续都办好了!全部!你自由了,Sela!”
自由?这个词很陌生。Khmao也说过“让你自由”,意思是不再用竹条抽我,但代价是饿肚子。我不确定Toria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茫然,用力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但眼睛里的光芒丝毫未减。她握住我的肩膀,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听着,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暹粒,离开柬埔寨。我们去美国!”
美国。
这个词从电视里跑出来过。那是一个在海洋另一边的国家,电视里那里有摩天大楼,有巨大的草坪,有迪士尼乐园,有所有色彩斑斓、欢声笑语的东西。那是一个像天堂一样遥远的地方。
我们要去……那里?
我愣愣地看着她,无法理解这个消息的重量。离开这里,意味着不用再躲藏,不用再担心Khmao会突然出现把我抓回去?意味着可以去那个电视里的世界?
“那里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Toria的声音温柔下来,带着一种坚定的承诺,“我们可以有一个真正的家,你可以上学,可以交朋友,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家。学校。朋友。这些词像漂亮的肥皂泡,在我眼前漂浮,美丽却脆弱,让我不敢触碰。
然后,她放下了那些文件,双手轻轻捧住我的脸。她的掌心那么暖,暖得几乎要烫伤我冰凉的皮肤。
“还有,”她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但那是喜悦的泪,“你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一个全新的开始。忘掉‘Sela’,那代表过去。从现在起,你叫Nathan。”
Na-than。
两个音节。从她柔软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清脆的响声。
这个名字是明亮的,有力的,像电视里那些奔跑的、无忧无虑的男孩的名字。
“Nathan,”她又念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一个珍贵的宝物,“你喜欢吗?”
我没有回答。我还在消化这个名字。Sela是石头,是麻木,是黑暗。那Nathan是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肮脏,现在被洗得很干净,指甲也被Toria修剪得整整齐齐。Nathan。这个名字像一件崭新、干净的衣服,突然披在了我这块旧石头上。很不合身,有点别扭,但……布料是柔软的。
Toria没有等我的回答,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喜悦和如释重负里。她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利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电视里偶尔会放的、轻快的旋律。
我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Nathan。
我在心里悄悄默念。Na-than。
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悸动,从心脏最深、最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像一颗被埋藏了太久的种子,在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温度和光线后,畏畏缩缩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包裹着它的坚硬外壳。
我们要去美国。
我叫Nathan。
这两个信息在我空旷的脑海里盘旋,碰撞。
电视里那些绚烂的画面不再仅仅是遥不可及的幻影,它们似乎……有了一条极其模糊的、可以抵达的路径。而路径的尽头,站着一个叫Nathan的男孩。他不是蜷缩在贫民窟铁皮屋里的Sela,也不是躲在酒店窗帘后的幽灵。
他是谁?我不知道。
但我抬起头,看着Toria忙碌的、充满希望的背影,看着窗外湛蓝得不像话的天空。第一次,一种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好奇心,像一丝青烟,从我这块石头的缝隙里,缓缓飘了出来。
去那个叫美国的地方,成为Nathan……会是什么感觉?
我依然害怕,依然茫然。但在这片沉重的、习惯了黑暗的麻木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非常轻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