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查华衣坊乃事出有因。
江南多产丝绸布匹,好看精美的布料皆出自南边。北方温度变化快,春秋季节较短,每每季节更替,做这类生意的商人皆会提前行商。
临近晚春,南方商船北漂入京,路上忽遇大浪,折损好几大船,折损的那几船里恰巧就有入宫的布匹,船上的金桦布是后宫娘娘最为喜爱的料子。
金桦布为单面金丝花纹,布料柔软爽利,这类布匹民间不常有,多流存于宫廷间。
七日前,华衣坊接了个大单子,对面出高价订购了四十匹金桦布。四十匹金桦布,这个数量放眼整个京城所有作坊加起来都是没有的。
那人先是去了京城最大的作坊,依次往下,消息流传出来,剩下的作坊以为那人是找茬儿的,都不太搭理他。
谁料静湖出大波,华衣坊闷声接下了此单。
听说华衣坊接下此单欣喜若狂,像店内早有囤积似的。而且对方毫不吝啬的就付了七成定金,约定七日后取。
要知道华衣坊算不得顶天的大作坊,京城最大的作坊也没几匹金桦布,华衣坊却有胆量接下四十匹数量的金桦布,难以不让人起疑。
几大作坊坐观上壁,绝不信华衣坊能完成这大单。
大作坊沉得住,小作坊牙痒痒,眼看日期越来越近,华衣坊仍然不慌不忙的。于是,与华衣坊不对付的小店儿就赶在日期前报了官,之后这才有了官府当日来查这件事。
暖阳高照,内房的木窗轻震,窗外飞来只可爱的珍珠鸟,它啄了啄我的窗框,与此同时醉千阁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大皇子顾明昶来醉千阁了,他与七皇子不对付,以前从未踏足过这里。
琵琶音毕,响起清脆的掌声。
“柳烟姑娘,久闻大名了。”包厢内,顾明昶站起来朝我俯身作一礼,眼里充斥着敬佩之意,“琵琶声亮紫檀槽,柳烟姑娘的琵琶当真弹的妙极了。”
“哪里,谢殿下赞赏。”我与他同步起身,前额的青丝垂下,头欠的更低些。
“再过几日是父皇的生辰,依稀记得在陈大将军的庆功宴上有幸见过姑娘,我苦思冥想为父皇做了首诗赋,如今独缺雅乐,不知姑娘愿不愿意帮我?”
说罢,顾明昶侧身,身后静候的侍从提出打糕点。他笑着递给我,“这是给姑娘的见面礼。”
我接下糕点,应下邀约,谈话逐渐接近尾声,包厢外似有似无的剪影消失不见。
顾明昶准备走了,我与他走之几步,至包厢外,“姑娘就送到这里吧。”顾明昶喊我停步。
待顾明昶走后,我叫来小翠,把手上的糕点给她,让她自行分给阁里姐妹吃。
“叩,叩——”
回房没多久,房外传来敲门声,是宋冬年。
他窝着腰,矮身进来,我换上他带来的衣服,低头挺身出去,留他在房间守着应对突发情况。
珍珠鸟是我与顾明昶的暗号,他走前送了糕点给我,定是还有话要与我讲。
白日醉千阁宾客不多,穿过走廊来到后院,后面有个矮门,专供杂役出行。白天门通常不关,方便进出,这里我常走,轻而易举混了出去。
到了茶点铺,顾明昶已在后厨小隔间等待多时。
“你来了啊,卿容。”他手上捏着张包裹点心的黄皮纸,扭头看我,“你以前老想开间点心铺,你看,如何?”
‘容记’,我拿过黄皮纸,在心里念道。
这两字端正,蕙质兰心。手指轻抚纸面,字迹未干,朱砂沾到指尖,摩挲着,食指又蹭红了拇指。
“喜欢吗?”顾明昶望着我。
我没说话,嘴角勾起,仿佛想到了什么,捏着纸脸颊露出浅窝。
记得阿姐说过,如果她以后开了点心铺,名字要叫‘双容记’,卿容,柳容,有她的容亦有我的容。
那时我被迫改名,一直不喜欢柳容这个名字,可听阿姐描述后,‘容’字就有了香甜的糕点味,这是萦绕在阿姐身上的味道,温暖舒心。
笑意收回心底,我面上保持着意外的欣喜,抬眸瞧他,眼里亮闪闪。
“怎么忽然想到给茶点铺改名了?”
“不是忽然,这个茶点铺我未命名。”顾明昶拉住我的手,指着角落里早就备好的牌匾说:“它本就是送给你的。”
聊完茶点铺的事,顾明昶又起了话头。
“卿容,父皇老了。”
“僾见忾闻,父皇时常追忆往昔,当年李家的事事过草率,父皇噬脐莫及,如今显然察觉出了蹊跷,默许我私下暗查了。”他说的动情,像一切尽要解决了。
可问题介之于此吗?
许是玉兰君子向来天真,这些仿若孩童出口的话,我置若罔闻。顾明昶邀我入宫的目的算是明了。
谈话接近尾声,他突然问我,“容儿,你是去华衣坊定过布料吗?”
“半个月前去那里看过几匹料子,快入秋了,预备着做几件稍厚的外衣。”我不动声色的反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皱着眉,颇有番犹豫:“华衣坊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卿容,你最近不要去那里为好。”
“好。”乖巧的应了声,我想往里多加探查。
“昨日听我的侍女说,她替我去店里看料子还被捕了?那群人严刑逼供的,不知问些什么,关到晚上才给放出来。”
说着我拉住顾明昶的衣袖,手颤了颤,忧心的看向他,“京城可是不太平了?”
“倒也不是。”顾明昶摇了摇头。
“他们皇城司的人行事乖张,此事由我调查,他们不该横叉进来,打草惊蛇。”
“嗯,没有危险就好。”我绷着的神色舒展,“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我松开他的袖子,叮嘱他注意安全。顾明昶不愿多讲,眼看套不到有用信息,我及时截住,以防多说多错,引起怀疑。
回了醉千阁,小翠的大嘴巴不失所望,已把我新得大皇子青睐,将要去皇宫弹曲的消息传的满阁尽知。
虽然我与顾明昶的关系藏的滴水不漏,但如今我们有了明面上的接触,凡事有万一,趁着刚被人注目,抢先控制典论,好引导他们往该查的方向去查。
顾明昶想让我在皇帝面前多露面,他有他的考量,我也有我的顾虑,毕竟我不是光依附他的菟丝子,我后面还有宁珂的计划要做。
……………
顾明昶静候数日,那个来定金桦布的人再没冒过头,华衣坊拿不到剩下的钱,在顾明昶软硬兼施的手段下,店里生意惨淡。
这天,华衣坊的老板终于松口,吐露出‘万知阁’三个字来;当蚌撬开了口,才知晓所有信息都有误差。
大手笔的神秘人根本算不上豪掷千金,他只在华衣坊订购了十五匹金桦布,这十五匹虽多,可相比四十匹,远没有后者来的震撼。
神秘人在别家衣坊造势,每家报的都是四十匹,让人误以为到华衣坊也是这个数。
“那人开口只要了十五匹?”
“对,他只要十五匹。”
华衣坊老板满头雾水,不知自己被人当了枪使。
顾明昶脸色难看,如同一口大铁锅,跟着他的下属脸色更是差,从脸到脖子全被气成了猪肝色。
“所以这跟沉船无关,南方的商船真是因大浪掀翻,华衣坊四十匹金桦布是谣传误报,我们这些时日白费功夫了?!”
有脾气暴躁的人反应过来,狠狠地砸了下桌子。
“不,这些事情不简单。”顾明昶冷静片刻,思索不对,“把华衣坊的老板放了吧,去找探事司的人问问‘万知阁’。”
探事司是专负责调查京城流言蜚语与图谋不轨者的组织。
华衣坊的老板姓魏,是个人过中年的外商,闲暇时余最大的乐趣就是听书品茶。他是咏春堂的常客,起初万知阁的谣传就是从那里传出。
魏老板对说书先生讲的万知阁很感兴趣,他是宜州华安县人,正好与刘员外是同乡。刘员外的故事出来,他立马就托人回乡打探。
打听出确有此事后,魏老板着了迷的往里钻,机缘巧合下,慢慢的真被他找到了门道。在他人将信将疑时,魏老板已然成了它的忠实信徒。
魏老板是商人,商人就图个利。金桦布是他向万知阁求来的发财之道。
万知阁说,天机不可泄露。魏老板悄摸着四处收购,囤积了有二十来匹,不动声色就等着闷声发大财,所以谁问关于金桦布的事他也不说。
结合探事司给出的琐碎信息,万知阁左右不过民间迷信,看不出大问题。
“事情收尾干净就好。”
眼线盯到魏老板平安返回华衣坊,漆传来消息,金桦布之事顺利结案。
“顾明昶不会轻易放弃的,这件事上他口风相当紧,很是看重,我们这段时间要低调点了。”
万知阁是我用来买卖信息打的瞎名堂,没想到会日益壮大。
自去年通过花莲儿监视曹尽起,我就琢磨到了红册子的出处。醉千阁聚集朝廷官员,他们用女人做武器,温柔刀,刀刀致命,不见血亦能斩人要处。
既然他们可以有红册子,我为什么不可以有蓝册子、绿册子?
万知阁就是我的‘册子’,我用它的名字作媒介,卖了不少从醉千阁里套到的秘密。
我把先前捏造的假身份往里推,我的人脉,我的金钱,李家的旧势力——所有的所有就造就了一个神秘的万、知、阁。
「——徐老先生,给我点时间,我这里有个故事您听吗?有关当年李家,您恩师,李源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