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关于精怪的传说有不少,但得到证实的却少之又少。
咏春堂的说书先生从不讲这些无厘头的东西,万知阁的故事一经传出,放在京城如山崩海啸般引起热议纷纷。
“姑娘,您醒了吗?洗脸水打好了。”听到我房里有了动静,小翠端着脸盆轻轻的瞧了瞧我的房门。
“嗯,你进来吧。”我回道。
我穿好衣裳坐在梳妆台前,她小步跨进来将铜色的脸盆放置在我手边,我拂了拂水面,水温适中。
我喜欢冒着热气的水,触手温热。道不明讲不清,这些细致入微的东西只有青环知道。
洗净了脸,小翠撤走盆,我拿起木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女子珉了珉唇,恬静里透着柔情,然后又咧开嘴,唇角努力勾到最大,一对淡淡的浅窝出现。
捏紧手中的木梳,我盯着脸颊两侧不太明显的酒窝,人在笑,眼里却全无笑意。
梳完头,我叫来小翠:“翠儿,今日帮我出门瞧瞧,看看我在华衣坊定的料子到了没有。”
华衣坊在长街,朝南走。我很少吩咐事情给她做,给了她些碎银,小翠应下喜滋滋的便出门了。
小翠走后,屋内帘子晃动,里面走出一高挑男子。
“她总是不如小青姐,小姐为何不让我去。”
宋冬年长高许多,他个子窜的太快,营养跟不上,脸颊微凹,显得较为消瘦。他已过了变声期,声音暗哑,话语间充斥着难以遮掩的争锋之意。
“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叮嘱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撇眉望着他。
自从青环死后,宋冬年就时常进入紧绷状态,可能小孩就是这样的,害怕自己也被轻易取代。
暮色渐沉,小翠还没有回来。
落夜后,华灯绽放,晚上的醉千阁是京城耀眼如新月的存在,没有哪家酒楼能与这里匹敌。
进入醉千阁,中堂有个半人高的大台子,姑娘们在台中起舞,乐师在朦胧的帷幔下伴奏,歌舞升平。
“醉千阁换了不少新面孔啊。”有个熟客像是不经意的感叹道。
“是呀,再美的面容看久了也会腻嘛,大家都需要新鲜感的。”温娘说话带着喃喃的江南音调,如玉珠落盘,又如细雨打芭蕉。
“确是如此。”旁客回道
温娘提着一壶酒蹀躞走来,“我这也是想带出自己的姑娘来嘛。”
温娘虽然不如阁里的姑娘年轻,但四十出头的她身材未走样,年长倒使她别有一番风情。
“温娘说的有理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客人接到她的酒,纷纷给面的满杯下肚。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硬气地挑明了她如今已稳坐老鸨之位。显而易见,老鸨突然换了人,等于醉千阁要易主儿了,大家给的便是背后主子的面子。
原先发问的熟客又顺口提了嘴:“那花魁是不是也得换人了?”
“这花魁之位,柳烟坐了两年多了,是该换别的姑娘了,我看甜樱就挺好,人长的娇美,身上带着股傲气,那琵琶弹的不比柳烟差呀。”
看的出来,这个熟客极其喜欢甜樱。
旁边的人听了接话道:“比起脸,我觉得甜樱还是差了点,但是吧,甜樱确实年轻有朝气。”
“柳如天上柳,她不属人间呐。”
讨论了半天,温娘旁听在侧只字不语,他们看向温娘,似乎想让她也来评判评判。
温娘眼底闪过什么,讪讪开口:“这两位姑娘各有各的好,您叫我说,我也说不清呀。”
台中的姑娘们舞姿曼妙,我站在二楼扶梯观赏,这里视野算不上多好,只能看个大概。
独立桥心瞰水流,舟人仰首正凝眸。
灯光汇聚于中央的花台,除去那里,好似别处都失了光采。我处在较为暗淡的二楼,惹得些许四散的目光汇聚过来,倒使二楼的扶台有了别样的风采。
远远跑来一人,我瞩目远眺,原来是满身狼狈的小翠。小翠左瞧瞧右看看,瞅见我在二楼,着急忙慌的就直冲过来,像有什么事情急着要说。
人到了我面前,她停下来喘了两口气,愤愤道:“今日的压曲儿怎的又是甜樱那妮子弹!”
她非常讨厌甜樱,可这不是我关心的东西。
指尖轻叩手背,时而停顿,时而急促如同排布千里外的战局。我问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只是叫她去华衣坊问问我定的料子,白日早早就出去的人,天黑方归,肯定是碰到什么事儿了。
听我这么一问,小翠宛如被敲到了重点。
“对,对对对,华衣坊被官兵查封了……!”她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小心翼翼的说。
我面带疑问的望向她,旁边不时路过几个人,还有几道目光在好奇的盯着我们。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以防万一,我最好拉着她回房细谈。
华衣坊不知出了何事,本来她问到了料子便准备走了,谁想又被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害到了。
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漂亮衣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多数姑娘皆是爱美的。
华衣坊是京城榜上有名的好店,寻常的布衣姑娘是没有机会进来摸料子的,小翠踏进店立刻就被花哨精美的罗裙吸引住了。
定料子做衣裳要比买成衣贵,定做的总是更合身。我不常花大价钱来这里订衣服,小翠自从跟了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忍不住里里外外先逛了两圈,直到店里的人忍不住上前询问她,她才说是替醉千阁的柳烟姑娘来看料子的。
看完料子,她不想那么快离开,磨蹭着又站了会儿,停在角落的衣服踌躇许久,摸了件普通的纯色广袖布裙才依依不舍的出门。
方出了门,外面就来了好些长得凶神恶煞的男人。他们气势汹汹,走路极快,因为稍微挡住了他们的路,小翠还被他们推了一把。
少有男子来逛女子的店铺,他们来势不善,小翠好奇心作祟,就跟着在门口看了两眼,然后就被他们抓住不许走了。
“他们几个是便衣的官兵,似乎是华衣坊的老板犯事了,他们前来调查的。”小翠说,“可能是我倒霉,看我刚从华衣坊出去,其他人抓不了,就把我抓回去问话了。”
“问你何事?”
“他问我是不是来订金桦布的,我根本不知金桦布是什么,我就知道布料有棉的、麻的、滑滑的,红的、花的、蓝的、绿的。”
他们问的小翠哪里答的上来,问话回话牛头不对马嘴,可答不上来他们也不放她走,大抵是拿她泄气,关到她晚上才把人放出来。
小翠被关了这么久自然是怕的很。“没事,这些官兵向来如此,你就是不小心走了霉运了。”我适当的安抚两句,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小翠把遇到的事细细讲与我听,连着刚刚在楼下听到的也一字不落的转达。她气甜樱抢我风头,转头愤愤的开始咒骂她。
之前的甜樱只是初露头角,大抵从顾玄毅着手插入醉千阁,阁里就开始尤为捧她——毕竟我就要离开了……
再过段时间是宁珂的生辰,顾玄毅准备借此机会将我送进宁珂的府邸。
在醉千阁,我与宁珂不管有多少鱼水之欢也不过尔尔,说到底终究近的了他身,近不了他人。
我们相互利用,相互合作。
顾玄毅告诉我宁珂的喜好,需避的忌讳,我帮他拿到两样东西——红色的小册子和青色的玉佩。
他估计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册子同样是我想得到的东西,不过那枚玉佩我倒是不了解,从没听过,从未见过。
夜深,房中小灯未灭。窗户敞开,烛灯被风吹的摇曳,光影投在墙上不停地晃动着晃动着。
“查到了吗?青色的玉佩。”
漆皱着眉:“未曾查到。”
“顾玄毅不会无故要个普通玉佩,他既然提到了,那么它定是重要的东西。”我也皱起眉头,“传下去再查查吧。”
“嗯,官府动身……华衣坊……”
他应声低语几句,我了然点头。
“漆,这条路走到黑,眼下你还能抽身,再往后就没退路了,要彻底卷入我的麻烦了。”
听我说到这个,他转头不再看我。
“好,我明白了。”我把准备好的瓷瓶递给他,“你需要我的药,我需要你帮我做事,我们都不欠对方。”
“嗯。”
漆手背青筋凸显,把药拿到手他捏紧小瓷瓶,玉白的瓷瓶表面尚残留着浅浅的余温。
是的,就当互相利用。
漆是个孤儿,出生于杀手组织。他是个极其厉害的江湖刺客,拥有高强的武艺,有着杀不完的人。
做杀手很危险,无疑刀尖舔血。
他们的命低贱,无人在意,今日可为俎刀,明日即可为鱼肉。
漆厌倦了血,疼痛,仇恨;他曾经疯了般想要逃离那个与他血肉相融的地方,哪怕离开的代价是自刎。
他在组织的见证下血流满地,丧失生机。漆选择的葬送地很美,在荒野,远离人烟——偏偏是我与师傅居住的地方。
我救下了濒临死亡的他,并以此为要挟,要他保护我。那时候我正大展宏图,计划着进入醉千阁。
“保护”,这个概念模糊没有界限,我真正把人利用到了极致。那个时候他要边躲避组织的追杀边护我,为我做大大小小的事。
他所做的一切早低清了我救他的恩情;我不点明,他也不讲清,我们仿佛有着桴鼓相应的默契。
但在两个月前,我其实放他离开过。
当知晓漆已经摆脱了追杀,我给了他自由的机会,后来不知怎的,他又被人害的身受重伤,不得已下,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的,他需要我的药就得为我做事。
我不欠他,他不欠我,仅是互相需要。
“嗯。”漆淡然应下,果断消失在黑夜中。
以我们的交情,我明明可以不讲如此无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