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深夜,县衙牢房里。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包贴的木门,一路过去,每一扇门里都关押了犯人。
他们有的佝偻着身子,或疯癫痴傻,或情绪激荡,有的埋头低泣,有的则大吼大叫,嚷嚷着放人。
暗不见天日的囚房里,仅靠墙壁上一豆油灯勉强驱散黑暗,不知名的萤虫飞蛾绕着灯芯上下舞动,七歪八扭的灯芯被撞得噼啪炸响。
嵇无为再次经历了一顿毒打,他浑身是伤瘫坐在地,坚硬的石板上杂乱堆着发黑霉烂的稻草。
牢房的四周都是湿漉漉的,绿色的苔藓长满了石头堆砌的缝隙,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潮湿的气息。
大概是为了装得更像些,顾银虽为受害者家属,但也被当作嫌疑人之一,关了进来。
顾银就关在嵇无为隔壁,她倒是一点事儿没有,吃的用的也比嵇无为要好上许多。
如果在此时还想不出是谁在陷害自己,那真是白活了。
“顾银,你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你这般不遗余力的诬陷我,他们许诺了你什么好处?只要公审时你能实话实说,我也可以给你想要的财富。”
顾银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里是温和的笑意。
听到嵇无为的问话,她慢悠悠的起身走到铁栏栅边上,“你这样好的男人,为什么不属于我呢?太可惜了,其实,我也很舍不得!”
嵇无为的身体痛得有些麻木了,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最后淹没在血红的白衫里。
他的嘴唇泛白皲裂,嘴角有干涸的血迹,面部肌肉因为疼痛有些轻微的痉挛。
“你,你勿要答非所问,世人皆知,与虎谋皮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仿佛听到了好笑的笑话一般,顾银痴痴笑了起来。
“我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你放心,他说过,明日后我就可以回家了。”
他?他又是谁?欧长俊?但欧长俊从未来牢里看过她,应该另有其人。
嵇无为漫不经心道:“他要是真心对你,又何必让你待在牢里受苦?”
“你又错了,我并不会觉得辛苦,这些与我之前所受简直天壤之别!不过,这牢里的气味确实恶心得紧。”
嵇无为倒是见她呕吐过几次,是受不了脏污发霉的气味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
他垂下眼帘不再说话,明日就要公审了,他需要保存体力来应付。
三月初十,窄巷杀人案第一次升堂。
蓬头垢面的嵇无为被人拖到堂前跪着,他低垂着头,额前的头发脏污糊在脸庞,事发时穿的外衣早不见了踪影。
白色中衣应该是审讯时抽烂了,背上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痕。血淋淋的白衫覆在他健壮的腰身,看着就让人心头抽紧,头皮发麻!
堂外站了不少城里的百姓,他们都是看了衙门的告示过来的。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抽气声,叹息声不绝入耳。
人们伸长了脖子往里瞧,看着那个曾经风头无量,芝兰玉树般的启阳新贵,见他如丧家之犬一般跪倒在地。
可他的背影又是那样挺直,如一棵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松树。
啪一声脆响!
端坐案堂的欧长俊拍了下手里的惊堂木,他的神色看似严肃,实则眼底带着欣慰的笑意,仿佛这一天终于到来。
“棠下何人?报上名来。”
“草民嵇无为。”
“你可知罪?”
嵇无为抬头,眼神平静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欧长俊,“草民何罪之有?”
欧长俊眯了眯眼,冠冕堂皇道:“死鸭子嘴硬,传仵作及死者家属。”
很快,一个美貌的妇人同一位约五十有余的仵作来到堂前。
“民妇拜见欧大人。”
“小的拜见殴大人。”
“死者韩江的家属,你叫什么名字?有何冤屈?尽数讲来。”
顾银穿一身素色麻衣,头戴白色小绢花,她体态风韵,脸色发白却带着妆容。
虽才死了夫君,但她好似没有伤心过度,精神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她撩了撩乌黑的发丝,掩面哭泣道:“民妇顾银,当天晚上,我与夫君想请嵇老板吃饭。一杯酒还未喝完,那嵇老板便偷偷摸摸对我动手动脚,我碍于他是夫君的老板,不敢当场闹翻。我那老实本分的夫君与他称兄道弟喝酒吃菜,我只得忍下,但我当时也烦闷得紧,便多饮了两杯。谁知,醒来后便躺在了窄巷里,夫君被他杀害,我也,我也被糟蹋了。”
嵇无为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沉声道:“我说过,我没有杀人,更没有做那等丑事。”
顾银顺势瘫坐在地,“我夫君平日在酒肆里做事,也时常跟奴家抱怨,一天到晚做不完的活,工钱又少,嵇老板时不时还打骂人,手打脚踢都是轻的,呜呜呜,,”
还未说完,竟是大哭了起来,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简直是栽赃,我开的工钱在同行里不说最高,比下肯定是绰绰有余的,而且,我从不打骂员工,过年过节还会发些果肉酒水等礼品给他们带回家,这几点,员工家属可以证明。再说,,,”
“行了,稍后再说。”欧长俊拍下手里的惊堂木阻止了嵇无为的发言,又让女人安静。
他看着嵇无为,“顾夫人的说辞,你可认?”
嵇无为抬头,坚定道:“实属无稽之谈,我不认。”
这时,堂外一个阿婆盯着顾银,驳斥她:“放你的狗屁,嵇老板多好的人啊!我儿子在城东的酒肆做事,他同我说的怎与你说的不同。”
紧接着一个女孩说:“就是,我大哥说他们的餐食都很好呢,工钱也比其他老板开的高,而且逢年过节还有红包拿。”
“对啊对啊。”
“我亲戚也在给他做事,怎么跟这个女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一阵驳斥的话语中,又有一个男人对周围的人高声说道:“我是为春酒楼的供货商,嵇老板他为人处世很是光明磊落,我们都知道他的为人,这个妇人说的话,我是不信的。”
这男人的旁边站着一个娇小的娘子,正是嵇无为带李春乔夜逛书局时遇到的那对小夫妻。
小娘子也附和道:“是这个理,我听说一个供货商因为辱骂殴打原配夫郎便被嵇老板退了货,并且声明不再与其合作。这样的人怎会做出杀人劫色的坏事,我信我夫君说的。”
欧长俊见舆情有些不受控制,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不想被嵇无为三言两语就辩驳了回来。
这个人还真有这本事,下次得做得更细致些,让他辩无可辩!他啪啪接连拍了俩下惊堂木,呵斥:“肃静,仵作你来说。”
堂前的仵作从随身斜跨的箱子里拿出笔记。
他朝县令拱手道:“大人容禀,经小的勘验,插入死者胸口的匕首确为嵇无为所有。而且,死者去世时,也在事发地留下‘嵇无为害我’五个血字。”
嵇无为听完低低笑了声,朝仵作辩驳道:“那五个血字,你怎么确认就是他写的呢?再有,我为什么要杀他?杀了人还不跑,大人,这不合理!”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
嵇无为又道:“我记得当天晚上,顾夫人带来的酒只有一小瓶。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稍微几杯酒根本不可能醉倒。不知大人可找到那个瓶子,我一直怀疑那晚的酒有问题,否则,我怎会不记得发生了何事?所以,她指认的一切我都不认!”
堂外的赵炎深知这是个突破口。
他挤到门口朝人群大声道:“对啊,他嵇老板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没见过?他会为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后宅妇人,不惜犯下杀人劫色的重罪?这个动机不够有说服力啊,大家说是不是?”
周围的群众附和。
“是啊,那顾氏带来的酒可能真有问题!难道,她想栽赃嫁祸?”
“以现在的行情,那嵇氏的产业加起来,起码价值万金了!为了这么一个妇人便在朗朗乾坤下杀人,嵇老板不会算不清这笔账。”
“就是啊,而且就算杀人,城外选个寥无人烟的地方,岂不是更隐蔽方便些?”
“对对对,,,”
有人附和,也有人质疑。
一位书生摇了摇扇子道:“这死者夫人确实美貌,要我说,男人嘛,任他多有权有势,也逃不过钱色二字。”
这大冷天的,还挺会装逼!
一个汉子说:“我看这妇人着实可怜,细皮嫩肉的,皮肤也白,嵇老板犯事的可能性很大。”
旁边的女子翻了个白眼回他:“这位大哥,你看到她脸上的妆容了吗?丈夫才死,她便用了粉色调的腮红,晶莹透亮的裸色唇蜜,还有,那浓黑的眼线都快飞出来了。”
很显然,这位女士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
“哼,人家是自己长成那样的,你这么干瘪的人根本不懂!不要少见多怪,更不要心生嫉妒!”
“我,,,”女孩儿无语了!!!这是纯瞎!!!
“......”
仵作气极!
先前的言辞他也是实话实话,他看着嵇无为道:“你勿要颠倒黑白,那匕首是你的总没错了吧。”
其实,以他的技术只能做些表面工作,不过,他说的倒也没错,算是尽了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