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长俊进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混乱,两个小丫鬟肿着脸战战兢兢的跪在床边。
花瓶,茶具等瓷器摔得稀碎,碎片溅起来甚至划伤了其中一个丫鬟的脖子,两只枕头飞过来掉在他脚边。
“滚,都滚!”
欧扬宁嘶吼着发泄不满与愤恨,他的眼球布满了血线,满目狰狞得仿佛要吃人一般。
欧长俊一向溺爱他,但欧扬宁今晚做的事确实有些愚蠢至极了。
欧长俊行至床边站定,挥手让丫鬟们下去,待人出去关了门,他才厉声道:
“又在闹什么?我是不是说过,这些脏事有的是人帮咱们做,为何不听?你今晚整这一出,那边肯定有所防范了。”
“孙儿咽不下这口恶气,要不是那该死的丁言哲从中作梗,他嵇无为今晚死定了,下次,下次孙儿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闭嘴!你还想惹出更大的祸事不成?”
欧扬宁见他神色严肃,便噤了声,赌气般将头侧向里边,因半身不遂,只得死鸭子嘴硬般,梗着脖颈。
眼下已是夜半,欧长俊毕竟上了年纪,熬不得夜,他揉了揉眉心,疲乏得厉害。
看着自己最爱的孙子,他率先败下阵来,语气也柔和了些。
“行了,以后莫再强出头了。”
欧扬宁又转过身不甘不愿的“哼”了一声,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逐渐红了眼眶。
欧长俊见他这幅变幻莫测的小孩儿样,日后若是将县令之位交到他手里,怎能胜任?
不过好在自己的身体尚且健朗,总能教导培养就是了。
欧长俊到底舍不得唯一的孙子带着闷气入睡,俯身摸了摸欧扬宁的头,安抚道:“睡吧,你现在只需安心养伤,春闱后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
欧扬宁知道这次棋差一招,还差点连累爷爷,都说树倒猢狲散,他们欧家的大树就是爷爷。
眼下,他也想通了,反正明年欧家就是他掌权了,他表现出乖顺的样子。
“我知道了,爷爷。”
第二天大早。
薄薄的晨雾笼罩着为春酒楼门口的十字街道。
丁言哲长身玉立在马车旁,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空处。
那里本该挂着他自幼佩戴的羊脂玉佩,此刻却只剩下一枚孤零零的平安扣了。
“言哲,此去路途遥远,你路上多加小心。”
李春乔递过去一个包袱,又说:“里面装了些干粮和水,还有些止血去痛的药,以备不时之需。”
丁言哲双手接过,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后面,他声音有些发紧:“多谢你们,栖桐他,,算了,待他醒来,告诉他,我走了,请他照顾好自己。”
这个家伙!昨晚明明说好会早起为他送行的。
嵇无为揽住李春乔的肩膀,笑道:“昨晚他喝多了酒,再等等吧,应该快醒了。”
“嗯!”
丁言哲抬眼看向酒楼第五层,他想起李栖桐醉红的脸蛋儿,朦胧迷离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又很快抿成了一条直线。
昨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去找李栖桐说话,但说什么呢?说我对你一见钟情,说我喜欢你,然后呢?
李栖桐肯定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他,说不定还会怼他是见色起意,说他将友情与之混淆,说他现在还小,无心情爱等等。
总之,不会是我也喜欢你。
一直在软榻辗转挨到半夜,他听到李春乔起来喝水时发出的声响。
丁言哲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一般,他解下佩戴多年的玉佩,来到李栖桐窗外。
他拉开窗棂,视线锁住喝水的人,将玉佩递过去时,李栖桐举着杯子,湿润着红唇,轻眨桃花眼一脸茫然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阿哲,你这什么意思啊?送我?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不等丁言哲回答,他又道:“常言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你还是戴回去吧!”
李栖桐知道这是他从小就佩在身上的东西,他当时把玉佩推回来,指尖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手背,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
丁言哲记得自己轻声哄道:“我此番回京,过了年就要去北疆了,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替我保管些时日,可好?”
李栖桐走近他,靠在窗户上歪着头,他的脸还是很红,眼角都晕染上红云,他晕乎乎的小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待你金榜题名时!”
丁言哲轻声回答,却不知李栖桐是否听懂其中深意。
“丁公子,时辰不早了。”车夫催促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太阳即将升起,确实该走了!
丁言哲深呼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很快被冬风吹散,他正要转身上车,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等等!阿哲,你等等我!”
李栖桐从酒楼里急奔而出,他气喘吁吁地停在马车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着梧桐花的香囊和一枚玉佩塞到丁言哲手里。
圆形的青黄玉佩一面刻的是鸳鸯戏水,一面雕的是梧桐花,中心处有一个“桐”字。
“抱歉,阿哲,我睡过了,还好来得及。这香囊里面是可以助眠的药材,你不老说睡眠不好吗?去了北疆,那边又冷又燥的,你千万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丁言哲接过香囊和玉佩,指尖触到一丝余温。
这个香囊用的布料里面掺了金线,而且针脚整齐,细密又精致,应该是他母亲给他做的,凑近能闻到淡淡的草药香气。
待他垂头看见玉佩上面的鸳鸯时,丁言哲突然感觉喉咙有些干痒。
“这玉佩是?”
李春乔瞪着一双大眼,叉腰傲娇道:“自然是我从小佩戴的,我娘说这块玉佩在我出生前就做好了,还找大师开过光,它会保佑你的,你要好好保管,回来了再找我换。”
丁言哲郑重地将玉佩和香囊系在腰间,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晨雾。
“我很喜欢!我保证天天带在身上。”
李栖桐闻言,微肿的桃花眼一亮,得意道:“行吧,那你记得早点回来,说好要带我去你家做客的,也不知道你爹娘喜不喜欢我?”
丁言哲心头一紧,他看了眼站得稍远些的李春乔和嵇无为,靠近李栖桐,微微俯身,用只有李栖桐能听到的声音说:
“他们肯定喜欢你!还记得我昨晚说的话吗?待你金榜题名,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带你见他们可好?”
李栖桐眨了眨桃花眼,长长的眼睫在晨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从袖中掏出丁言哲那枚玉佩,郑重道:“阿哲,你放心吧,我一定会高中的,届时,铁定完璧归赵。”
丁言哲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抬手想摸摸李栖桐的头,却在半空中改为整理他的衣襟。
“去了京都,你也要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嗯!”
“郎君,天已大亮,该启程喽。”车夫扬起手里的鞭子,再次催促。
丁言哲终于忍不住,他一把拉过李栖桐紧紧抱住,结实的手臂将矮上自己许多的人牢牢笼在身前。
他们认识一年了,李栖桐哪里见过他这番模样,一下子瞪大了眼,惊得呆住了,紧接着耳边传来温热的话语:“我走了。”
丁言哲不等他回话,潇洒利落地转身上了车,帘子放下的瞬间,他看见李栖桐突然向前走了两步,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马车开始缓缓移动,丁言哲腰间新挂的玉佩和香囊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拍打着他的腿侧。
李栖桐的身影在薄雾中渐渐模糊,看不真切了。
很快!那层薄雾转瞬即逝,初升的太阳光线将街道照的金灿灿的。
嵇无为望着远去的马车,低声对李春乔说:“栖桐好像哭了。”
李春乔瞟了一眼前面的李栖桐,叹了口气道:“在书院时,他与言哲向来是形影不离的,他自己怕是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难过。”
嵇无为听罢,轻笑了一声,说:“那次在松湖见面,你也是这样傻傻的,偏偏脸皮薄还不经逗,小时候多好啊,说话横冲直撞的。”
“那,那你闷着不说,我怎么明白你的心意嘛!我突然想起来,赵炎哥说你那天穿得花枝招展的就是在等我呢!嘻嘻!”
“哪次?”
李春乔闭上哈气的嘴,转头诧异的看他。
嵇无为心下失策,缓缓抬起手忽地捂住额头,露在外面的嘴角却向上高高的扬起。
“所以,你每次穿那么好看都是给我看的?”李春乔不打算放过他!
嵇无为顿了片刻,放下手将小孩儿的头转过去,凑近他耳边幽幽道:“我虽窥见了你对我的情谊,但好歹也一年多未见了。不知你心中是否还有我的位置,况且还大了你八岁,只能发挥美貌优势了。”
“你那日简直貌若潘安,确实像只花孔雀!无为哥哥,你好可爱啊!”李春乔赞美道。
“你以后就不会这样认为了。”嵇无为将他一双冰冷的手拢在手心。
李春乔握紧男人的手,如是说道:“怎会!在我心里没人比得上你!”
李栖桐确实不明白!
他摸着胸前的玉佩,昨晚还没仔细看,这是一方窄窄的青黄玉,上面镌刻的是一只脚踩蹴鞠的公麒麟,雕工精湛细腻,背面则刻了一个哲字。
其实,这玉佩是一分为二的,合并起来就是正方形了。不过,另一块在丁言哲母亲手里,那是丁氏夫妇为他们的儿媳准备的。
李栖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马车早已消失在十字路的尽头,只留下驶过后的两道浅浅的车辙。
暖融融的金光斜映在李栖桐的脸庞,他愣在原地,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玉佩上的字体。
人才刚走,他就开始有些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