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南市墙根。
管家口中那个堆放杂物的小院终于露出了真容。
两扇不知多少年没上过漆的木门歪斜着,门板斑驳开裂,似乎一推就要散架。
门头瓦片凋零,几根枯草在风中摇曳。
推开那“吱呀呀”作响的门,一股陈旧的霉尘味扑面而来。
院子极小,除了墙角几丛疯长的野草,几乎没什么下脚的地方。
正面是三间极其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都稀疏了,露出了下面的椽子。窗户纸更是破得七零八落,糊都糊不住。
正屋里面空空荡荡,积了厚厚的灰,地上散落着不知年代的、早已朽坏的破筐烂椅。
东厢房的窗户少了一半。
西厢则堆满了不知什么东西,上面盖着几乎烂透的破草席,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味。
墙角还有个小小的棚子,看起来是曾经的厨房,但里面的土灶也塌了半边。
唯一还算完整的,大概是角落里那口盖着石板的水井了。
“小姐、姑爷……”管家脸色尴尬,硬着头皮道,“这、这地方是破了点,但好歹是您二位的产业了。收拾收拾……总能住的。”
他自己说着都心虚,将房契递到了杏仁手中后,一溜烟逃跑了。
杏仁和带来的两个粗使婆子看着眼前的景象,脸都白了,这地方连裴府三等仆役的住处都不如啊!
裴娇娇却面不改色。她捏着鼻子,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眼神挑剔地审视着每一处破败,像是在评估一件勉强看得过去的货物。
最后,她停在院中唯一还算干净的一小块空地上,指着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屋子,轻描淡写地下令:“杏儿,先把这破屋里的垃圾清空,烂家具都拖出去烧了。”
“窗户给我重新糊纸。”
“屋顶的茅草……算了,你们去买新茅草重新铺厚实点。”
“正屋和东厢的地面扫干净,明天再买两张结实点的板床和被褥来。”
她一连串吩咐下来,语速飞快,思路清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塌了半边的灶台上,眉头微皱:“这地方……找个会修灶的。”
说完,她回头,正好撞上沈玉堂有些无措又带着歉意的复杂目光。
她微微挑眉,脸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几近施舍的笑意:“凑合住吧,沈公子。比起街头墙角……这里至少有四面墙,还有个顶。”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带着那一丝慵懒的傲慢,“等收拾干净了,你在这备考,我在这躲清静,咱们互不打扰。半年之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她转过身,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掩着口鼻,开始指挥那两位临时跟来的粗使婆子先动手清理门口和院中的杂草与垃圾,嫌弃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都什么东西!脏死了!快点!动作麻利点!”
“还有这个,留着干嘛?扔了、都扔了!”
杏仁叫苦不迭:
“小姐,都扔了咱们用什么啊?老爷可没让咱们带走裴府一砖一瓦。”
“我不管!”裴娇娇扬声道,“反正这些破烂本小姐用不得,你们想法子!”
丫鬟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沈玉堂站在破败的院中,看着那道碧色身影忙碌地指挥着方寸之地的改造。
举手投足间,尽是娇气与阔绰。
听见她说东西用不得,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
那是母亲给他备下回乡的盘缠。
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将那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粗布钱袋掏了出来,递到杏仁面前:
“我这里……还有些余钱,姑娘且拿去,买些必需之物添置吧。”
裴娇娇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只寒酸的钱袋,眉梢高高挑起,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哟,沈玉堂?”
她慢悠悠地踱近一步,目光在他窘迫的脸上和那钱袋之间来回扫视,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调侃:
“没看出来啊,你身上……居然还藏着私房钱?”
那“私房钱”三个字,被她咬得又轻又慢,像羽毛搔刮,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让沈玉堂的脸颊瞬间烧得更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又强自忍住,只是那递出钱袋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不、不是私房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解释,“是、是家母给小生备下的回乡盘缠。”
裴娇娇看着他窘迫得几乎要缩进地缝的模样,眼中的玩味更浓了,那抹笑意也加深了几分,带着点恶劣的趣味道:
“哦?盘缠啊……”她拖长了调子,仿佛在品味这个词,“那你现在拿出来……是打算以后不回乡了?还是……”她故意顿了顿,目光锐利道:“指望着本小姐日后大发慈悲,送你回去?”
“不敢,既受了小姐一屋之恩,自然不能再委屈了小姐,回乡的盘缠,我可以去抄书,挣够了就回去。”
他将钱袋子塞入了杏仁手中,又默默朝灶台那走过去,挽起那洗得发白的袖子,没有言语,只是俯下身,动作沉稳而有力。
“灶台……我先试试看能不能修,往年家里有什么坏了的都是我自己在修。”
裴娇娇不免有些惊讶,眉梢微挑:“你自己修?你竟还会这些?”
她从小锦衣玉食,器物坏了自有匠人更换,从未想过修补之事。
沈玉堂手上动作未停,语气平淡无波:“嗯,日子久了,东西总会坏。修修补补,次数多了,也就会了。”
他说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裴娇娇看着他那双沾满泥土、骨节分明的手熟练地摆弄着砖石土块,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新鲜感。
她从小生活优渥,虽知普通百姓生活简朴,但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真实地接触过这种自力更生的场景。
这感觉……倒是有趣。
她唇角微勾,命人搬了把椅子放在灶台不远处,就那么施施然坐下,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沈玉堂在尘土中忙碌。
天色渐沉,暮色四合。
沈玉堂的灶台也终于修整出个大致模样,虽依旧简陋,但至少能用了。
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脸上沾了些灰痕。
这时,杏仁提着大包小裹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些青菜和一小块肉。
“小姐!东西买回来了!可累死我了!”她放下东西,揉着发酸的胳膊,苦着脸看向裴娇娇,“小姐,您、您会做吃的吗?奴婢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裴娇娇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没大没小!何时见过你家小姐下厨?还不快滚去自己做了!”
杏仁吐了吐舌头:“好吧好吧,奴婢这就去!不过奴婢煮的饭菜,味道可能……嗯,您多担待着点哈。”她一脸视死如归地拎起菜篮子。
“我来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沈玉堂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手上还沾着泥灰。他自然地接过杏仁手里的菜篮子,低声道:“灶台刚修好,正好试试火。”
裴娇娇没想到裴玉堂连这个也会,就坐在不远处,与杏仁一起打量着他。
“男子做饭,这放在平民中也实属少见吧!”
杏仁点点头,“嗯嗯,少见的很,像从前王嬷嬷家,她便说了,少时是她娘亲做饭,大了些就跟着娘亲一起做饭,嫁人后就她自己做饭,家里男人别说做饭了,便是下厨房都少。”
这样一聊,两人生怕沈玉堂一个不注意将刚修缮好的灶台弄塌了。
为此一直紧紧盯着。
但慢慢,一丝香气飘了出来,几道卖相不错、闻着也香的小菜端了出来。
沈玉堂擦了擦手,朝着灶房外两人喊道:“裴小姐,杏仁姑娘可以吃饭了!”
等到裴娇娇和杏仁落座好后,沈玉堂却还是站在一旁。
她有些疑惑:“你不坐下来吃吗?”
沈玉堂温和的笑道:“不了,怕打扰小姐,我去灶台那吃。”
他说完,就往厨房方向跑去。
裴娇娇疑心:“他不是时把好吃的都留下来给自己开小灶了吧?”
杏仁点点头,深以为然。
两人蹑手蹑脚朝厨房挪过去。
果不其然,抓住了沈玉堂坐在柴火前,大头大口的吃饭。
“抓住你了,沈玉堂。”裴娇娇叉着腰,指着沈玉堂,“你碗里吃些什么好吃的呢?竟然偷偷留着不给我们吃?”
沈玉堂身子一僵,将碗收在腰间,缓缓转过身。
“没有什么吃的,和姑娘们吃的一样。”
“一样你躲什么?拿出来看看。”裴娇娇板着一张臭脸吓唬对方。
可沈玉堂半点也不害怕,将碗护在怀里,瞧不见分毫。
裴娇娇一个眼神,杏仁立即明白,上前抢夺。
沈玉堂焦急的解释:“杏仁姑娘,我真的没有,你们就相信我,快回去吃吧,菜都快凉了。”
“如果真的没有什么,那怕谁看呢,赶紧交出来。”杏仁边扯边说。
眼见抢不下来,杏仁大喊了一声:“非礼啊!”
趁着沈玉堂愣神功夫,瞬间抢夺下来,递到了裴娇娇眼前。
两人一看,顿时傻了眼。
“这、这……不是刚在院子里拔掉的野草吗?”沈娇娇惊呼,“你怎么吃这些?”
沈玉堂解释:“这不是野草,是乡间一种野菜,能、能吃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那你为何不同我们一起吃?”
“小菜本就不多,若我也吃,只怕小姐还会饿着。”
杏仁将碗递还给了沈玉堂,眼睛却看向裴娇娇,欲言又止:“小姐,不然让沈公子同我们一起……”
“不用了,既然他爱一个人吃饭就让他一个人吃好了,我们走。”裴娇娇转过身,大步走向屋外。
杏仁那怜悯的目光看了几眼沈玉堂后,就跟上了裴娇娇的步伐。
“小姐,真的不再叫沈公子了吗?毕竟他都忙活一天了。”杏仁道。
“先不了,他什么底细我们还不清楚。既然他想跟我们分的那么细,那我们就分得细一些。”裴娇娇顿了下,继续说道:
“还有,明日你去买菜的话,就多买一些,别整的跟本小姐连饭都吃不起了。”
杏仁顿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小姐最是心善了!”
“就你话多!”裴娇娇作势要打,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用完饭我们去闻风馆找清风。”
“是!”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裴娇娇带着杏仁正要出门。
沈玉堂从厨房出来,见状急忙上前:“天色已晚,这一带又偏僻,二位若是有什么事,不如让在下代劳……”
“你?”裴娇娇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去男风馆的事,你也能代劳?”
沈玉堂闻言,顿时面红耳赤,连连后退:“这、这……在下……”
裴娇娇见他窘迫得耳根都红了,这才收了玩笑的神色,正色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去闻风馆这事儿没得商量,从前便常去,哪怕现在成了亲,我日后也是要常去的,你且做好这心里准备。”
沈玉堂面色纠结,看着裴娇娇逐渐离开的身影,心一横,小跑着跟了上去,“我、我陪你们一起去。”
“你?陪我们?一起去?”裴娇娇不可置信的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我、我知道。”
“那你还要一起去?是我耳朵不好听错了,还是你疯了?”裴娇娇还想重申一遍,“那里几乎都是……”
“我知道”沈玉堂抬起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郑重道:“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们两个弱女子深夜出行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他的神情极为认真,认真到连裴娇娇都恍惚了一瞬,应了一句:“随你,想跟就跟着吧,只是别后悔。”
沈玉堂松了一口气,快步跟在二人身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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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