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整个裴府张灯结彩,红绸挂满了梁柱,鞭炮声锣鼓喧天,一派喜气洋洋。
裴娇娇像个任人摆布的精致人偶。繁复沉重的新嫁衣压在她身上,头上纯金打造镶嵌着明珠和红宝石的华贵凤冠更是沉甸甸的,压得脖颈酸麻。
隔着红盖头,她能感受到无数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只有裴敬山志得意满的端坐,旁边空着的椅子,刺痛了她的眼。
“夫妻对拜——”
喧嚣终于散去。
新房里,红烛高烧,跳跃的火焰映着满室刺目的红。
裴娇娇自己掀开盖头,目光直射向几步外同样卸下华冠的沈玉堂。
疲惫和窘迫挂在他清俊的脸上,被直白地盯着,他微微偏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坐。”裴娇娇语气不容置疑,自顾自在妆台前坐下,姿态慵懒却散发着无形的压迫。
沈玉堂依言在对面的圆凳坐下,脊背挺直。
“沈公子,”她开门见山,“这场荒诞的婚事,拜堂已成,你我心知肚明是为何。说吧,你的打算。”
她刻意加重了“打算”二字,将眼前这人视为图谋不轨之人。
沈玉堂迎上她的目光,没有闪躲,眼底一片坦荡的平静:“裴小姐,在下并无意攀附。”
他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措辞,好一会儿又说道:“昨日听闻小姐言及嫁妆耗尽,府中境况京中无人敢娶……”
裴娇娇微微挑眉,有些意外他会提起这个。
沈玉堂抬眸,那双因疲惫而泛红的眼睛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真诚:“在下与娘亲也曾清寒窘迫,深知囊中羞涩、举步维艰的滋味。我虽身为男身,可也见过不少像小姐这般受人欺辱之事。”
他微微倾身,眼中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善意:“若一纸婚书,能让小姐从此名正言顺、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也算是全了两位母亲曾经的情谊!”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裴娇娇耳边炸开!
什么?
怎么可以有这样大一个误会?
他……他竟然以为她在裴府过得水深火热、受人嫌弃、委屈不堪?
他以为她说嫁妆挥霍是强撑门面的谎言?
他答应娶她,只是为了帮她“脱困”?
用这样的方式,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离开裴家的身份?
“哈……哈哈哈哈哈!” 裴娇娇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指着沈玉堂,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沈玉堂!你!你可真是……你以为,我裴娇娇穷困潦倒,无人问津?”
她站起身,环视这间新房里价值不菲的布置:千工拔步床、紫檀木雕花家具、墙上挂着的前朝名家真迹、妆台上随手丢弃的镶嵌着明珠宝石的凤冠……
“你看看这里!看看你身上这身临时赶制的锦缎喜服!看看你脚下踩着的波斯地毯!看看这红烛这摆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我裴娇娇说把嫁妆挥霍光了,是真的!因为从十五岁及笄到现在,我看上的东西,就没有我爹敢不给我买账的!所有公中划给我的嫁妆份例,早已提前十年被我享受干净了!懂了吗?”
她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玉堂瞬间变得愕然无措的脸:“我不是你以为的可怜虫!我挥霍无度、嚣张跋扈的名声,是实打实自己挣来的!京城没人敢娶我,是因为没有哪个体面人家能容得下我这样只出不进的媳妇!不是因为穷!更不是因为委屈!”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指着窗外灯火辉煌的裴府:“我爹他是想把我扫地出门!因为我怀疑他杀了我娘,被我闹腾烦了!他就想方设法要把我嫁出去,也绝不是因为裴府缺我一口饭吃!而是因为我这个‘麻烦’,让他堂堂户部尚书在京城成了人人皆知的笑柄!仅此而已!”
她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沈玉堂那张清俊的脸由惊愕转为懵懂,再慢慢化为一种被真相冲击后的苍白和尴尬。
空气再次陷入死寂。
沈玉堂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只剩下狼狈的赤红和无处安放的难堪。
他……他竟然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看着他那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表情,裴娇娇胸中翻腾的怒火和荒诞感,竟奇异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这书生,傻归傻,迂归迂,但……他那份不掺功利的怜悯心肠,那份想帮她“脱困”的笨拙善意,倒显得格外稀缺。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回去,姿态重新恢复了那份习惯性的慵懒,只是声音里少了几分之前的冷锐和咄咄逼人:
“罢了。”
裴娇娇看着他瞬间垮塌的肩膀和眼她瞥了窗外,语气平淡地问了个更现实的问题:
“误会是误会,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你日后可有去处?”
她顿了顿,眼神带着点洞悉的戏谑看向他,
“我猜,明日裴府的大门口,你我这对‘新婚小夫妻’,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
“扫……扫地出门?”沈玉堂如遭重击,脸更白了,眼神瞬间慌乱起来。
他本就走投无路才会来寻裴府?哪还有什么安身之所?
裴娇娇眼看着沈玉堂面色惨白,没来由得心软了一下。啧,这麻烦还甩不掉了。
“行了,别丧气,”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不太耐烦的命令, “天亮后的事,交给我。”
“交、交给小姐?”沈玉堂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和羞愧覆盖,“这、这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裴娇娇打断他,下巴微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仿佛在安排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你只管等着搬地方。”
她站起身,转身就朝着那张华丽的大床走去,边走边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个烦人的蚊虫:“旁边柜子里有干净被褥,自己拿一床。墙角那张长榻,今晚先凑合着对付一下。”
她掀开厚重的织金床帐,只丢下一句话便躺了进去,声音隔着纱幔传来,闷闷的,带着不容置喙:“另外我暂时不能离开京城,你且收留我六个月,半年月后,我们再和离,就当是我给你寻了个地方的报酬。若你烦了,也可提前说,如何?”
沈玉堂怔怔地望着,还想说点什么,裴娇娇已经放下帐幔准备就寝了。
他对着帐幔之下的裴娇娇道:“请小姐放心,小生日后必定不会纠缠。”随即默默地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床干燥洁净的被褥。抱着它走向墙角那张雕花长榻上。
听见没了声音后,裴娇娇睁开眼看了一眼榻上之人,又转过身才睡。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裴府的下人们还在为昨日的盛典忙碌收拾残局,花厅里,却已剑拔弩张。
裴娇娇换上了一身方便行动、却依旧用料上乘的窄袖束腰碧色常服,墨发只简单绾了个髻,发间插着一支幽紫的玉簪。
她径直坐在主位旁边的椅子上,姿态闲适,仿佛在自己院里。
坐在主位的裴敬山则是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女儿会一大早就来兴师问罪,态度还如此……理所当然?
“你要搬出去,还问我要宅子?”裴敬山几乎气笑,手指颤抖地指着裴娇娇,“你是不是忘记些什么了?我们当初可是约定好了,你的嫁妆份例就那么多,若你提前花完了,嫁出去便什么都没有了!若花完了还没嫁出去,裴府会一直养着你,这话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再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昨日大婚已成,今日你便是沈家妇!你该让你夫婿寻住处去!找我做甚?”
沈玉堂沉默地站在裴娇娇身后不远,一身洗得半旧的靛蓝袍子在一室奢华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裴娇娇一个眼风止住。
“沈家妇?”裴娇娇嗤笑一声,端起杏仁奉上的茶,慢悠悠吹了吹,“这亲事,是您强塞的,如今您拍拍屁股就想撇清?做梦!”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恶劣的笑意:“我不管。他没住处,就等于我没住处。我一个新过门的媳妇,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说出去,丢的可是您户部尚书的脸面!”
“你!”裴敬山气得胸膛起伏。
没等裴敬山继续说下去,她又补了一句,带着点无赖的威胁:“要么,给个僻静点的院子我们滚蛋。要么……”
她忽然站起,一把抓过桌上那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作势就要往地上摔,“女儿新婚燕尔没地方住,心情烦闷,一不小心砸了母亲嫁妆里这价值连城的……哦不,是裴家的东西,那可就说不好了啊!”
“你放下!”裴敬山失声惊叫,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那可是前朝御窑的东西!
裴娇娇稳稳当当地抱着那个瓶子,脸上挂着一副“我很委屈但我随时可能手滑”的无辜表情:“爹,您这样不配合,总不会是想我嫁人了还留在裴府吧?如果您不介意,那我更不介意了,多待个三月?五月?到时候……我们小夫妻一起住在家里等您天天下了朝回家,然后在一起吃个饭,您看怎么样?”
句句诛心!字字都在戳裴敬山最不想看到的场面!
裴敬山被气得眼前发黑,指着她,嘴唇哆嗦了半天,硬是一口气没上来。
裴娇娇今日这副滚刀肉似的无赖嘴脸,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敢做出来!
权衡利弊,忍辱负重。
“……好!好!”裴敬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喘着粗气吼道,“管家!把、把城西那个靠近南市墙根的、以前堆放杂物的小院钥匙给她!”
一个偏僻无用的破院子,总比女儿天天在家里败坏门风,或者砸家当强。
且那地方又脏又破,离内城也远,正好让他们自生自灭,眼不见心不烦。
“是!”管家抹着冷汗,赶紧去取钥匙。
裴娇娇满意地放下了手中的青花瓷瓶,动作轻巧得仿佛刚才要摔的是件赝品。
她笑意盈盈地福了一福,“多谢父亲体恤。”转头又对沈玉堂道:“夫君~,去让人收拾东西吧。咱们今天就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