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你哪里会错?”林慧提着扫帚就追了上去,手上的竹扫帚毫不犹豫地一下又一下往沈玉堂身上招呼。
“错的是我才对!我就不该生你这个小兔崽子!胆子肥了啊?来京城前,我是怎么千叮万嘱的?让你去看看你苏姨,问候一下,实在没辙了再寻思找裴家帮帮忙。”
“你倒好,主意正得很呐!直接把娇娇给我娶回来了?就你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呆子,也配娶娇娇?你拿什么配得上她?啊?”
说话间,林慧手下丝毫不软,每挥动个四五下总有一两下结结实实地落在沈玉堂的胳膊、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真的跑远,只能绕着院子里的石桌躲闪。
就连一旁的杏仁也看得咂舌,小声打趣道:“看林夫人这手劲和准头,也是半点没留情啊!啧啧,估计沈公子这一遭下来,得在床上趴个三五日了。”
裴娇娇起初瞧着觉得有些好笑,可见那扫帚落下的声响越来越实。眼见差不多了,她快步上前,挡在了沈玉堂身前,柔声劝说道:
“慧姨,快别打了。再打下去,您的手该疼了,我看着心疼。”说着,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林慧挥扫帚的手腕,指尖在那因用力而发红的手心上轻柔地按了按,“您看手都红了,我给您揉揉。”
裴娇娇这贴心又亲昵的举动,瞬间熨帖了林慧的心。
打了半晌,她也确实有些累了,便顺势将扫帚往地上一扔,没好气地瞪了仍半跪在地上的沈玉堂一眼,冷哼一声:
“哼,今日算是便宜你了!看在娇娇的面上,暂且记下,明日再跟你算账!”
她拉过裴娇娇的手,语气顿时柔和下来,“走,娇娇,咱们回去。外面起风了,小心着凉。晚膳就让那臭小子张罗,他别的不行,也就做饭这点手艺还能勉强入口。”
裴娇娇乖顺地点点头,任由林慧拉着走进小院。
待到用完晚膳,该安置歇息的时候,却犯了难。
院子很小,只有东、西两间厢房。这几日裴娇娇一直与林慧同住一屋,但今晚显然不便再如此。
沈玉堂倒很自觉,主动抱起西厢房的铺盖,说要往厨房打地铺。他一边走,一边还不时捂住背上的伤处。
裴娇娇拦下了他,“今晚让林姨和杏仁睡吧,你去我屋里。”
她也正好想问问他考得如何,有没有把握。至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能引发的风险,她压根没往心里去,就冲他这一身伤,若他真敢乱来,裴娇娇自信也能一脚把他踹翻。
沈玉堂却愣在原地,脸上写满惊骇,连说话都磕巴起来:“这、这怎么行?”
裴娇娇不以为意:“怎么不行?我们不是夫妻吗?”她顿了顿,又理所当然地补充道,“再说了,又不是没一起睡过。”她指的是新婚那一夜,沈玉堂在她房中打地铺的情形。
沈玉堂一听就明白了,耳尖倏地红透,声音更低了:“不、不一样……”
从前他心里对她没有半分杂念,可如今,他满心满眼装的都是她。再要同处一室,于他而言,已近乎一种唐突和亵渎。
林慧也劝:“娇娇,别管他,让他睡厨房得了,没事的,从前也不是没睡过。”
她觉着能给这小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很不错,逃荒那几年,露宿野外也是常有的事。
裴娇娇却坚持:“林姨,您今晚就睡西厢吧,别嫌挤就好。”
最终,杏仁抢过沈玉堂手中的铺盖,一把抱进了东厢房。
夜深人静,沈玉堂局促地站在房间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裴娇娇的闺房,唯独此番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僵立在离床榻最远的角落,一动也不敢动。
裴娇娇坐在铜镜前,不慌不忙地卸下钗环首饰,最后抬眼望向他,坏心眼的调侃道:
“怎么?我这儿烫脚么?竟一步都不敢挪?”
“不、不是……”沈玉堂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幸好裴娇娇没再追问,只走到离沈玉堂不远处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轻描淡写道:“这几场考得怎么样?有把握上榜吗?”
“嗯,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可以。”沈玉堂郑重地点头。在学问方面,他向来有些底气。
裴娇娇又问:“那能进前三甲吗?”
“这……我不敢断言。”沈玉堂答得谦逊。
“这样啊……”裴娇娇轻声应着,单手托腮,像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她再度开口:
“那,沈玉堂,你觉得我怎么样呢?”
沈玉堂背靠着门板,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膛。
“小姐自、自然是极好的。”
“极好吗?”裴娇娇眉尖轻轻一蹙:“那你怎的看上去……很怕我?”
“没、没有……”他慌忙否认,话语磕绊。
他不是怕,他是不敢靠近。生怕多走一步,她就会听见他胸腔里那失了章法、震耳欲聋的心跳。
“真的?”裴娇娇忽然向前凑近一步,目光直直锁住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沈玉堂呼吸一窒,心跳猛地漏跳了半拍。在她毫不避讳的凝视下,嗫嗫嚅嚅道:“真、真的。”
“那就好。”裴娇娇轻笑一声,“那如果日后,我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可能帮我一把?”
“当然。”沈玉堂答得毫不犹豫。
这反应倒是让裴娇娇怔了一瞬,脱口而出道:“答得这样干脆,你就不怕我让你杀人放火?”
“不怕。”
“为何?”
“小姐本性善良。”他答得坦然,目光澄澈。
“就这?”裴娇娇不敢置信。
“嗯。”沈玉堂重重点了点头:“就这。”
她试图在沈玉堂的眼中探寻出讨好、算计又或是别的情绪,可除了那片近乎固执的真诚,她什么也没找到。
从恶名担的多了后,她早已不屑于旁人如何评判自己。但此刻,难得听见有人如此笃定地将“善良”二字赋予她,哪怕她自己都觉得这两字与自己相隔甚远,心中也难以自抑地生出一丝微妙的涟漪。
随即,她退后一步,莞尔一笑道:“既如此,那便提前谢谢沈公子了。”她起身走向床榻,语气慵懒了下来:“铺盖你随意安置,只有一点,夜里睡觉别打呼,我怕吵。”
沈玉堂看着她窸窸窣窣地钻进锦被,身影在暗色中挪动几下,呼吸渐渐变得轻缓绵长,他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将铺盖放在离她最远的墙角,悄无声息地躺下。
翌日清晨,裴娇娇从睡梦中醒来,对镜梳妆时,却发现有一枚紫玉耳坠不翼而飞。她左右寻觅,妆台上、地面上,皆不见其踪影。
“是有什么找不见了?”沈玉堂见状问道。
“嗯,”裴娇娇不甚在意地应道,“丢了一只耳坠子,许是掉在哪儿了。罢了,换一对戴便是。”
沈玉堂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先去准备早膳。”
“好。”裴娇娇应道。
他推开房门,走向厨房的途中,目光不经意地瞥过院外停着的马车。
他想起裴娇娇每日都会坐上马车外出,若是耳坠掉了,掉在马车里的概率也很大。
他转身走向马车,入内细细翻找。终于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寻到了那枚莹润剔透的紫玉坠子。
正欲退出,却又瞥见一旁躺着一柄小巧的玉扇。他想着一并拾起交还给她。
不料下车时脚下一绊,虽未摔倒,手中的物件却应声落地。
他慌忙拾起耳坠,再去捡那玉扇时,扇页因撞击而倏地展开。
其中偌大的“和离”二字,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沈玉堂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紫玉坠子几乎要嵌进他掌心。
和离……?
是谁的?
难道是……裴小姐写与他的?
她……要休了他?
无数念头如同冰刺,瞬间攫住他的心脏,让他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他甚至不敢完全将扇子打开,而是默然地将扇子合拢,紧紧攥在手心。
在早膳准备好后,他拿着玉扇与紫玉耳坠,走到了东厢房门前。屈指轻轻叩响了门板。
“裴小姐,早膳备好了。”
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走吧。”裴娇娇说着便要迈步而出。
“裴小姐,”沈玉堂出声唤住她,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方才我去马车里寻了寻,你看看,这可是你在找的那只耳坠?”
裴娇娇目光落下,顿时眉眼舒展,“对,就是这个!”
沈玉堂垂下眼,又将那柄玉扇拿出,“一并找到的,还有这玉扇。”
当裴娇娇的目光触及那柄玉扇时,沈玉堂清晰地看到她的神色骤然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迅速伸手将玉扇夺了过去,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没打开看吧?”
“没有。”沈玉堂低声回答。
裴娇娇松了口气,缓了缓神去到院子里用早膳。
可这一幕落在沈玉堂的眼里,却无疑坐实了那休书正是为他而备。
他目光一点点黯下去,心口又沉又涩,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至于裴娇娇用过早膳出门之后,连林慧都瞧出他不对劲。
她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开口:“小兔崽子,做啥呢?这副鬼样子,跟死了爹似的。”虽然他爹早就没了。
“娘!我没事。”沈玉堂勉强应道。
“你有没有事,娘还能看不出来?从小你就这德行,什么事都往心里憋,也不怕憋出病来。”
林慧瞥他一眼,柔声道:“跟娘说说,到底咋了?”
“娘,我真没事,”沈玉堂攥了攥手心,找了个借口,“就是……担心科考没考好。”
“放屁!”林慧毫不留情地拆穿,“长这么大,就没见你为读书犯过愁!我看你啊,八成是为了娇娇吧?”
“娘……”他语塞,说不出话来。
林慧叹了口气,语气难得软了几分:“娘知道,娇娇模样好、性子好,年纪又相当,你喜欢她,再正常不过。可你也得明白,人家若不喜欢你,也再正常不过。”
她上下扫了他几眼,继续道:“不是娘说话难听,你浑身上下,除了这张脸还能看,还有什么?娘不是不盼着你好,是更不愿看她跟着你受苦。除非……”
“除非什么?”沈玉堂倏地抬头。
“除非有一天,你真能靠自己的本事……配得上她。”林慧道。
“努力……配得上她……”沈玉堂低声重复着,混沌的思绪仿佛被这句话骤然劈开,照进一丝清明。“是啊,我现在一无所有,拿什么谈喜欢?最该做的,是拼尽全力站到高处,才能……才能配得上她。”
他眼神里的迷茫黯淡迅速褪去,一种急切而坚定的光彩涌现出来。“娘,我去书局了,过几日放了榜,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一步一步追上娇娇的脚步。”
那句随着母亲脱口而出的“娇娇”,在他唇齿间滚过一遍,竟像裹了蜜糖,越念越觉得顺口贴心。
每念一次,心口便软下一分,对未来也开始有了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