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黏在天花板上,乍一看似几点污渍。风晃动了病床里的帘帐,它们细绒毛的羽翼发出讨嫌的嗡鸣,朝病房那格外明亮的小天窗飞撞过去。那一处爆发的光亮像过曝的相机取景框。
我的眼睛被晃得流出眼泪来。除了被子里我无处可躲。我刚想钻进去,手摸到被子上扎着几只注射器,尖锐的针头闪着寒光,其中一支深深扎穿一条黑色蕾丝的文胸,像一面耀武扬威的旗子插在我的高地上。
文胸的四周围着密密麻麻的铝箔包装药板,“哗啦啦”地从病床两侧掉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情的体味,在温热的空气里和烟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反胃。
烟气打着卷在光里纠缠成线,我顺着这些线的走向望向门口,眼前的明亮忽然布满粗糙的黑斑,它们瞬间扩散城墙上成片的阴影,那是两个人形的样子,正搂抱在一起苟合,随着动情而富有节奏的扭动,它们膨胀到可以严丝合缝的覆盖住我的全身。
Buck猛地扯断我病床右侧的白色帘帐,他赤条条、白灿灿的走过来,带着他平日里面对媒体镜头标准化的微笑,他那空洞的嘴覆在我的耳边,幽幽地重复,“对不起。”
我的手想要揽住他,用帘帐裹住他裸露的身子,可他一闪身滑进一个男人的怀抱。那个人背对着我,细高细高的,看起来很眼熟,那男人小心翼翼地搂住怀里的Buck,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玻璃制品。
两个人就在我的面前抱得严丝合缝,我怎么都看不见那个男人的面孔。Buck挑衅似的正告我,“我是真的爱你,可是我会选他。”
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
Buck错过脸深深地望着背对我的男人,那动情又自在的样子,看得我心脏像过敏一样打起寒噤,太阳穴像是别人爆锤了几拳,我目龇雎裂把牙齿咬得咯吱乱响,挣扎着下床。
头很重,我直向下坠,下半截身子像一截朽木头,膝盖支撑不住重量,浑身抖如筛糠,我竭力想要平静,却还是摔在一地的铝箔包装药板上。
我用手胡乱抹了两把鼻子里滴下温热而黏稠的黑血,指着还在搂抱的两人又哭又骂,“滚!你们给我滚出去!滚啊!滚!”
我的每个“滚”字都在破音,犹如敲击破锣一般炸开,因为过分激动,难以控制呼吸,鼻腔里的血流得再也控制不住。
我像烂泥一样,战战兢兢,迟钝可笑。丢人到这步田地,Buck不但又找到了一个新欢,还跑到我面前苟且,让我连兴师问罪都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我终于抓住晃动的帘帐,用尽力气站了起来,在头顶的那帘帐环扣断裂的一瞬间,那男人转过身来,直视我。
那是一张过分熟悉的脸!
我!
是我的脸!
两颊消瘦甚至有点嘬腮,眼底有不健康的微红,上唇薄成一根线,笑起来显得锋利似刀。
是我的样子!
“Song,你终于醒了!”我猛地醒过来,Buck惊喜的问我,“有没有哪里痛?佛祖啊,你终于醒了!”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脸上还残留着反光的泪痕,毛密密的双睫掩映着湿漉漉的黑眼珠。他显得十分动情,哽咽着重复,“谢谢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我哪里是靠佛祖保佑才醒的,我明明是被吓醒的。刚才梦里的惊风暴雨就这样在真实环境里湮灭了。
Buck见我恢复神智,松开紧握我的手,一边喊医生,一边朝门口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我们很久没见了,虽在公司偶尔能见到,但我刻意避开他,也没好好注视过,刚才近距离一瞧,他还是他,瘦了一些,下巴上还有刚刚冒头的胡茬,眼睛还是那样炯炯多情,笑起来看的人心里敞亮,这张脸还是那么好看。
我梦里遏抑的情感引发出神经质的怒火一跃而熄,他真的好有本事。
一群医生来瞧我的情况,留下禁食禁水等一大堆叮嘱,安排我可以转入普通病房。
麻药劲过了,胃里火烧火燎的疼痛,我因为手术插管喉咙剧痛,连吞咽都费劲,不说话还能艰难地维持着自如的假象。
等医生们离开后,我和Buck就开始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自是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我这幅自讨苦吃的样子这么丢脸,他知道我自尊心强,也不敢说些什么。
以前也是这样,他是个善察言观色的人,很容易就能读懂我的心。
Buck用棉签浸润我干裂的嘴角,又用手轻轻覆在我的腹部,那表情像是他的胸膛里有什么在隐隐作痛。
我反手拍掉他覆在我肚子上的手掌。他潮湿的眼睛微红,嘴角微压下撇,费劲地笑着,能让人看得出他心里的哽咽和懊悔,直到他的热泪凝蓄在眼圈留不住了,大颗大颗扑出来。
我喘着粗气咳出一声呜咽,咳嗽牵引着腹部的肌肉,我疼得像是以胃为中心被直接折断。胃里的火盆开始”噼噼啪啪“爆燃,烧得我面红发乱,软瘫在病床上。
我浑身发麻,完全感受不到除了胃以外其他零部件的存在。他呜呜地说了些什么我也听不进去。
长久以来压迫我的冷静和清醒像是失去了抵抗力,我开始感到无比委屈,连恨他的感情都软弱起来,我这么恨他,却又无法完全不在意他,这些感情掺杂在一起,交替消长。
等他离开我的病房,我又朦朦胧胧地冷起来,像一张浸透水的纸巾被”啪“的一下摔在玻璃窗上,阳光再热烈,一时也烘不干纸巾上的水。
我渐渐不再气喘,也不再发出憋闷地呻吟,再一次堕入无尽的黑暗里。
桌上有几大摞钱,一只手仔细清点全部,将一摞摞整齐塞进黑色行李箱里,滚轮带着行李箱离开了房间,它滚进壁厢,又滚到车水马龙的街上,形形色色的鞋子从它身边掠过,它若是不发出“咯啷咯啷”的喘息声,很难在路上注意到它,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它笨重的让推着它的手青筋凸起,那只手甲床宽长却被修剪的紧贴着淡粉色的游离线,因为用力抓着行李箱,指尖泛白,掌心里都是汗,湿热的掌心一遍一遍搓热一个写着“福寿永昌”的小金锁,手指尖离开小金锁上的鎏金萱草纹,抬着行李箱进入一个出租车的后备箱。出租车疾驰远去留下一滩尾气。
手点开手机信息界面,一行写着:钱到位,明天下午三点原位置放人。油仔。
医院下第一张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姆哥就联系了宋江涛,他现在正站在我面前,一脸阴云,讥讽道:“你把自己整成这样,你就得劲了是吗?真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宋叶,你到底想干啥?”
“姆哥不知道我与你断绝关系了,我会跟他讲清楚。我现在很健康,你可以离开了。”
他吼起来,“宋叶,你这个鬼样子!你健康?你差点把小命扔这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对的起你妈吗?”
姆哥也站在一旁,他听不懂我和宋江涛在说些什么,不停地用手势示意宋江涛不可大声喧哗。
“没有任何一具身体完全健康。我为什么不认你这个爹,你心里明镜似的,我绝不会背叛我妈,认你的姘头当继母!你最好自愿与我解除亲子关系,否则我会向法院诉讼,告诉认识你的所有的人,你的儿子是个同性恋,你在我妈孕期出轨、婚内通奸,还与你的姘头气死了我妈,你还涉嫌跨国赌博、人口买卖、电信诈骗,哪个都够你喝上一壶。”
“你!”他惊怒的脸上泛起猪肝红,这次是彻底认清了我的决绝。
我不想和他再说什么了,看着他那张脸,我就胃疼想吐,我强撑着冒冷汗的身体斩钉截铁地说:“你就当我死了,死者为大。请离开我的病房,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伸手指着门的方向,坚持着这个动作。
宋江涛终于不再装人模狗样的好父亲。在我吐了一口血沫晕过去之前,滚出了病房。
因为我要长期养病,姆哥帮我雇了个叫素察中年男护工。素察同时照顾我和隔壁床一个患了肺癌的老爷爷,他每晚睡在一张折叠床上,有时会和我聊聊天,聊他的女儿、聊他的生活,聊着病床方寸之地外的喧嚣。
我的身体逐渐恢复,不再吊成串的液体,浮肿的手背皮肤也瘪下去了,照着镜子也觉得自己现在瘦得实在是吓人,我开始遵从医嘱努力吃流食。
Buck只要没工作就见缝插针地来探病。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一直保持沉默,他安安静静地来,悄无声息地走。无论我的脸色有多难看他都装作看不见,在厚脸皮这方面绝对是登峰造极的程度。
我完全不懂,他为啥要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因为他想照顾我这个快死了的前同事兼前男友?
有时我醒来,他趴在我床边等得睡着了,纤长的手与我紧紧相握。
我努力想活在自己的节奏里,但我对他的思念化成了一把弓,让琴弦为之哭泣,时而低沉,时而亢厉,这把弓的主人在我的病床前对我轻轻一握,我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素察推门进来正好看见我深情脉脉地看着Buck的睡颜,他一捂嘴,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现,但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要往我俩这边瞟。
Buck也醒了,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脸上铺了一层喜色,他十分熟捻地给我倒了杯温水,用吸管送到我唇边。我摇摇头,冷眼望着他,就一眼,竟把他吓得不知所措起来。
素察拍拍我的肩提醒我:“Song,你该吃晚饭了。医生说你还是要多喝点水。”
Buck又重新端过来,素察玩笑着说“你的朋友常来照顾你,看来我的工作要结束了。”
我说:“他不是我的朋友。”说完看他的反应。我的眼神像是能把他扒光。
Buck一怔,手举着杯尴尬地停在半空,弯月般的眼睛陷入暗淡。
我讥笑着说:“他是我的好同事。”
素察一脸天真的看看他又看看我,感慨道:“同事!那你们的关系真是好。”
我因为长期的饮食作息不规律得了胃溃疡,那天又喝了一晚上的酒,喝得又快又急,胃溃疡发展成了上消化道出血。出血量太大直接在耿翔家里休克了。
耿翔骂道:“你知道有多堵吗?凌晨大家都出来嗨,医生和护士都要急得跳车抬着你去医院了,要不是医院离我那近,你就死在救护车上了!你说你啊平时蔫声蔫语的,一作妖就作个大的,我因为你被姆哥骂了两天。”
“我错了,救命恩人,我就在这给你磕一个。”我顺势就要跪,耿翔赶紧拉住我。
“你可别整景了,你给我磕一个也不我怕折寿,你乖乖在床上躺着,别折腾了。记得找时间好好跟姆哥解释一下。”
我一动就头晕眼花,也不敢扑腾了,含糊着说:“我跟他说过了。”
耿翔的大眼睛猛地一抬,“你只跟他解释你为啥要被抢救,没解释求死的原因吧?”
“谁求死?”
“宋叶,你把我当傻B,你除了胃出血以外还酒精中毒。你把酒当忘情水喝?趁我不注意你闷了多少酒!你就算没有胃出血也把自己喝死了,你突然喝这么多是不是有幺蛾子?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我无言以对。
耿翔继续数落我:“要是没有我和Buck,你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Buck?”
耿翔叹了口气,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和他一起把你带回我家的,我一个人可拖不动你。你少他妈来断片那一套,装傻也没用,你当晚的种种恶行我全给你录下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把屏幕怼到我脸上来,指着手机屏幕右上角细碎的裂纹,兴冲冲地说,“我以为你是文臣,没想到你是武将啊!来,你好好瞧瞧你都干了啥!”
我心底一沉,大脑里的记忆还是混沌一片。
我隐隐觉得快昏迷时,好像是见到了Buck,但其他的完全没有记忆,我本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原来当晚他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