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长安道 第1章 第一章

话说，自昔晋室东迁，天下丧乱，四海不一，三百年间，兵燹不断，直至当今圣主，克定三边，平一四海，百姓才终于得享太平。

只是，太平年月尚浅，而北地群雄纷争之日过长，以至本朝立国虽已八载，但北地的百姓尚未恢复元气，自殷商起一路鼎盛繁华的中原，今日仍可见凋敝之象。

而江南，虽也几经易主，却从秦、汉时的蛮荒之野，一跃成了这天底下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而江都，更是这其中翘楚。昔日庄周口中“断发文身”的越人，如今是游走在江都城内大街小巷的才子佳人。

这日乃是元宵佳节，江都城内有花灯盛会，满城人烟更甚往日。除了那些食肆酒楼和专做富贵人家生意的珍宝奇货铺子，城内大半商家今日都歇了业，全家老小一块儿看灯赏戏去了。

城西的李记布庄却迟迟没有落锁，不仅如此，掌柜李寡妇还在门口频频向南张望。

店内不时有人声传出——

“李掌柜，三娘今日是不是不来了？”

“不来也是常理，今日乃元宵佳节，三娘府上想必有家宴。”

“也是，三娘本就不是靠着卜卦营生，给咱们打卦占卜，不过是日行一善罢了。”

“唉！那怎么办呐，过了今日，我不知何时才能出门！”

李寡妇听着街上传来的百戏杂耍声，心里也抓挠得很，迟疑着开口：“各位小娘子，要不今日就——”

“来了来了，阿娘，‘神算子三娘’姐姐来了！”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李寡妇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小女儿，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跑在前面，她身后还有两个人影正快步走来。

李寡妇转忧为喜，扭头对着店内说：“各位小娘子，一会儿莫吵闹，还是依着先来后到的规矩，十文一卦！”

萧琦一跨进店门，就被里头的人数吓了一跳。

一年前，她陪着舅母到李记布庄买布，在门口偶遇两个面露死灰之色的小娘子，她于心不忍，便用周易之术开解了几句，全程落在李寡妇眼里。

那李寡妇本就是个精明能干的，丧夫之后能守住家财，靠着一家布庄发嫁了大女儿，又拉扯大了小女儿，见萧琦能占卜算卦，她灵机一动便想了一个生财的主意。

世人行走天地间，磕绊之时大抵都爱寻人问路，男子和已婚妇人问卦都好说，唯独那些闺阁女子，平日见生人都难，更何况是见三教九流打卦之人。李记布庄本就是做女子生意，李寡妇便再三恳求萧琦，央她每日初一十五来店内待上两三个时辰，专为小娘子们算卦指路。

李寡妇定的卦钱也公道，十文一卦，她出场地和茶水，跟萧琦五五分成。

萧琦本不想揽这事，奈何李寡妇一张巧嘴，恨不得将萧琦说成是给江都城内万千闺阁女子指引迷津的引路菩提，又说到寡妇谋生之艰难，她这般是想为小女儿多攒些资财。萧琦心软，怜她寡妇失业，又想着自身空学了一身占卜之术，将来未必有用武之地，若能在闺阁之中施展一二，也算是不负平生所学了，便应了此事。

于是，一年下来，萧琦已然成了江都城内闺阁之中最大的秘密。小娘子们口口相传，每逢初一十五，就有人慕名来求见“神算子三娘”，李记布庄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直把李寡妇喜得合不拢嘴。

“三娘，快请进，茶水都备好了！”

李寡妇的笑脸让萧琦回神，满屋子的少女都在对她行礼，也有人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她占卜的名头虽响，但是江都城内无人见过她真容。人人皆知，神算子三娘算卦从来不摘帷帽。

萧琦对着众人微微欠身，算是回礼，随即就被李寡妇引去里间落座。那原是为客人量体裁衣设的雅间，每次萧琦来店里时，那儿便被辟为占卜之所。

这厢才坐定，那厢就已有人上前了。

萧琦将算卦之物取出，例行问道：“卜何事？”

“前程。”

来此间者，十有**是问前程。

一个时辰之后，布庄内的人群方散尽。

李寡妇一脸歉意地递上一个钱袋，嘴里犹说着：“三娘勿怪，耽误了三娘过节。原本说好了正月里不算卦的，可……可这些小娘子太热情，她们当中不少人都是等到上元佳节才能出门，我也是央不住她们恳求，才让二丫去找您的。”

萧琦笑了笑，将钱袋推回给李寡妇，道：“今日这些，就当我给二丫的压岁钱。”

“哎呀呀，那怎么使得！”

最后还是萧琦执意塞到二丫手里，这场拉扯才结束。

“三娘是要家去，还是要去看灯？若是看灯，不如让我们母女给你做个伴吧？今日这卦钱你不肯收，可否赏脸容我做东请三娘吃些酒食？这城内有好几家不起眼的铺子，味道却是好得很……”

李寡妇追着萧琦喋喋不休，萧琦已经带着侍女石南走到门口。

“闻名江都的神算子三娘可是在这？还能替我算上一卦吗？”

迎面突然走进一对男女，挡住了萧琦的去路。那女子身穿紫衣、头戴帷帽，那男子头戴漆纱冠、身穿碧青色长袍，肤色较江南之人偏黑，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士。

李寡妇忙赔笑解释：“这位小娘子，您来晚了。要不，您下个初一再来？”

“啊？我难得来一趟江都，错过今日，就不知猴年马月了。您就是三娘吧？三娘，你可怜可怜我，就给我算一卦吧！我不是江都人，是偷偷溜来江都的。”

紫衣女子说得可怜兮兮的，萧琦却是生出疑问：“你既不是江都人，又如何得知此地的？”

“我方才跟兄长看花灯，无意间听几个小娘子说的。三娘，我明日就要被兄长打包送回雍州，你行行好……”

“六娘，不得胡搅蛮缠！”那青衣男子见萧琦没有答应，又见李寡妇面露难色，忙开口喝止紫衣女子，又一脸歉意地对萧琦说道，“抱歉，是舍妹失礼了。三娘子，请。”说着，将紫衣女子一抓一提，让出了门口的通道。

萧琦轻叹一声，道：“既是遇上，便是缘分，我为你打上一卦便是。”

“所问何事？”

“姻缘。”

萧琦忍不住笑了，旁人多以前程代指，眼前的小娘子倒是直白。只是片刻之后，她的笑就凝住了。

紫衣女子虽看不见萧琦的表情，但是见她不说话，便豪迈地拍了拍胸脯，道：“怎么，卦象不好吗？无妨，三娘直说便是，我受得住！”

即使两人都未摘下帷帽，萧琦也能肯定，对方脸上应是大咧咧的笑。

萧琦想了想，才开口：“此象曰‘履霜，坚冰至’。辞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小娘子当警惕身边之事，征兆隐匿其中，早辩当化险为夷。”

“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此卦彖曰‘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你所问之事，初时虽有不顺，但终有安贞之吉。小娘子只需记住‘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便可化解其中险象。”

萧琦一口气说完，见眼前的紫衣女子和等在门口的青衣男子俱皆沉默了，她也不欲再多言，给了李寡妇一个眼神，就带着侍女再次起身向外走。

萧琦一脚才跨出布庄，迎面又跑来一人。

“阿姐，对不住！我来迟了！”那是一个五官清俊的少年，因跑得太快，此刻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怎么不骑马？你看你，跑得满脸都是汗，来，擦一擦。”

沉浸在卦象中的兄妹二人这才回神，齐齐看向门外，姐姐的话语里透着算卦时没有的温柔。等少年擦了汗，又喘匀了气息，姐弟二人才并肩离去，店内的二人这才想着跟上去多说两句话。

“诶，诶，卦钱，卦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寡妇从柜台后面闪身出来，挡在二人前面。

“哦哦，卦钱。”紫衣女子朝男子伸出一手。

男子无奈地笑了笑，从钱袋里掏出了一块碎银子。

“这……本店算卦，一卦十文。”李寡妇没有伸手去接，咽了口唾沫。

“无妨，你拿着吧。”男子说完，见李寡妇仍在迟疑，便将银子不由分说地放在柜台上，二人绕过李寡妇，离了此间。

等二人踏出李记布庄，那姐弟二人早已在四五丈之外了，想攀谈已是不可能。

紫衣女子懊恼地跺了跺脚，青衣男子是习武之人，耳力非常，他隐隐听到那少年说了一句：“……今日家宴耽搁了不少时辰，阿姐莫怪……”

“这话好生奇怪！”青衣男子皱眉低语。

卦辞选自坤卦，见《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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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