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第63章 第 63 章

清早一睁眼，透过那层窗户纸仍能瞧见黑夜即将退去之前仅剩下的一抹灰蓝色辉光，不过是穿个衣裳，打个哈欠的工夫，余下的夜色说没就没了。

天边朝霞吐露，好似春日刚刚转暖柳树发的新芽儿，虽带着希望，却又微弱极了，少白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她还不晓得为何浊姬将半更雪里的许多人都派了出去，却偏偏将自己划为同厌厌一类。

本还想着能大展身手，结果净是些倒恭桶，除杂草，劈柴火，生火的脏活累活儿，不过厌厌要比自己强一些，负责做饭洗衣打扫，至于为何如此安排，那恐怕要从少白将店里一众女娘的华美衣袍洗成乞丐服说起。

至于洒扫嘛……

若不是浊姬心疼那几个被砸碎的摆设，少白也不是不能继续做下去，还记得那天浊姬请出了玉京，火气上脑，脸也憋得通红，站在大堂中央来回几次深呼吸，试图压制住怒火，可若能压住，浊姬大概也就不是浊姬了。

那日没上客，浊姬挥着鞭子把半更雪大堂搅了个稀巴烂，之后又下令让少白想办法在上客之前将大堂恢复成能待客的模样，若不成便彻底滚蛋，少白只好施展法术将坏掉的东西全挪到后院儿，赶着时间勉勉强强硬生凑出个能招待客人的半更雪，最后直累得她倒在榻上爬都爬不起来。

过后厌厌偷偷告诉她，那可是宛孙来的雕花镂空白玉瓶，瓶身没比纸厚上多少，是宛孙独有的玉雕工艺，可是比金子还精贵的东西。

少白呼吸着冰冷空气，这几天肃辛一日比一日冷，院里弥漫着烧柴烟熏火燎的味儿，几个夜里巡逻的娘子坐在合欢树下吃着高粱年糕蘸糖稀，见少白从房间里出来连忙向她招了招手。

厌厌哈欠连天，端出一大盆甜兮兮的菽水，少白这才低头望见桌上还放着一大盆撒子，入了冬，几个柴火灶都忙个不停，要么是蒸年糕，要么是烀豆子，再不然便是炸来炸去，不用想也晓得这些东西不换样儿要吃到来年开春儿。

不过小菜还是要买的，厌厌坐在石凳前沉默半晌，盯着一桌吃食叹了口气，“姐姐们虽不说什么，可显然已经腻烦了。”

少白嘴里塞着一大块儿年糕，那年糕正粘在牙膛上，好不容易咽下去，瞧着好像是水塘里囫囵吞鱼的鸭子，暗自寻思着，厌厌天天浸在油锅里，不晓得还以为要拿这条红沙蟒做油炸黄鳝呢。

眼下这院子里一盆盆不是炸套环，就是炸撒子，不是油炸糕，就是炸萝卜丸子，且这萝卜丸子还有好几吃，当零食吃腻了就熬菜泡在菜汤里，也苦了厌厌，可再怎么吃也改变不了它就是萝卜丸子的事实，而今如何也变不出新花样，看样子是黔驴技穷了。

“左的吃完这顿便闲了，要不我俩出去逛逛？”少白用胳膊肘戳了戳正在哀叹发呆的厌厌。

厌厌还未答，可一旁的两个娘子嘴里含着一口菽水一个劲儿点头，尽吃完后欢天喜地说：“去吧去吧，城里热闹，你们早些回来浊姐姐不会说什么的，左的也要买菜不是？城里的贩子在卖从南邵来的凫茈，去买些回来，我这嗓子疼得要命，冬天又干，也净吃些上火东西。”

“凫茈？”厌厌蹙眉寻思着，“那是何物？”

“就是一种吃食，生在泥塘里，吃起来脆脆甜甜，有点像我们这儿的脆梨子。”少白记得当时在决明山大狱时也偶尔尝过几颗。

“很好吃？比梨子还好吃？厌厌从没听说过……”行商的白公子每次来都会悄悄给她带些奇怪玩意儿，什么炸竹虫，炸知了，烤田鼠，却从来没听说过凫茈这东西，“怕不是会很贵吧？又要花钱……”厌厌脸上的表情这么一瞧好像更加愁苦了，她心里惦记这月剩余的饭钱。

浊姬给钱都是按月，与别个不同，人家是发了饭钱吃顿好的，她是发了饭钱从月头开始吃糠咽菜，到了月末才兴许能有机会换换花样儿，又是个死脑筋，一文也不多花。

“这钱不花不就成死的了么？你不花，他不花，来年财神没有家，你也花，他也花，来年财神轮我家，总不能为了攒钱净吃咸菜了。”少白冲着对面挤眉弄眼。

大家都晓得厌厌是个只入不出的金蟾蜍，正因此一旁女娘飞快点头配合。

少白望着院外的天，早上瞧见朝霞，她本以为今个儿该是十分晴朗，可就吃个饭的功夫，西北边逐渐阴沉下来，连带着那一大片天空也跟着灰暗。

尚还坐在桌边儿的女娘吃饱喝足，擦去手上油腻，自言自语道了句：“也不晓得今年初雪要等到什么时候。”

“初雪？”少白还未来得及问清楚，那两个围桌吃饭的女娘打着哈欠回了各自的屋子。

厌厌跑去拿背篓，那背篓生是能将厌厌整个人装进去，每次都要装到最满才肯罢休，竟也不嫌沉。

肃辛城的街道上家家户户换了崭新的狼旗，常听人说冬去春来又一年，可在北禺这年好似从入冬就开始过了，街上驴车马车牛车一辆接着一辆，车上拉着谷薯萝卜白菜还有屠好的猪，许多都来不及拉到市上卖，各家早就已经跟商贩约定好直接送到家里，两人跟在后面走也走不快，幸而这街道还算宽，否则怕是要堵上好一会儿。

少白自掏腰包买了两个柰子，在衣服上蹭了蹭便递给厌厌，柰子脆甜，一口下去像是就要溢出汁水来。

路边十多辆牛车尤其惹眼，正是年前高门大户采买的时候，故此来回瞧见的车马都装满了食物，唯有那十多辆牛车里面装的是狐裘皮草。

少白瞧愣了，一时忘记嚼柰子，脚下也忘了行走，半晌厌厌扯了扯她袖子，这才回过神来，“话说起来，这几辆车倒是新奇。”

厌厌踮着脚，也伸长了脖子瞧了瞧，光是猜便晓得该是富贵人家购置，平常人家哪有在这个时节买这些闲玩意儿，囤菜囤粮就要消耗不少银钱，何况还十多车，“莫非有人家要办喜事？”

“喜事？”少白印象里总是听老妖奴抱怨，冬日里白事要比红事多。

尤其是那老妖奴上了年纪，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大狱又是四季如冬，哪天风大了些，惹得老妖奴呛风咳嗽半天，便会一连“哎呀”好几声，一道还要说上句：“老妖难过冬，不晓得今年冬天会不会死哦……”然后自言自语：“死就死了吧，给年轻人腾地方……”

那时少白听了这话烦得紧，他一个乌龟王八妖，本就比别的妖活得长，人家还没说什么呢，他倒是早早先念叨上了，如今再想想少白倒是希望有机会再听他唠叨几句。

一晃神，厌厌指着车上的狐裘说：“少白姐姐你瞧车上那些，要知道肃辛的裘，宛孙的器，犯叶的石炭，勾吾的寒铁，都是硬通货，听白公子说，尤其是狐裘，那可是送姑娘的佳品，悄悄告诉你，连在南邵也已成了风尚。”

“狐裘？”少白忽然想起一个人，“难不成因为是因为狐狸专一，所以被用来表忠心？”

厌厌寻思了一阵儿，点了点头，又突然摇了摇头，“大概跟大枣，花生，桂圆，莲子差不多吧，讨个好彩头罢了。”

“可……这不是南邵的习俗吗？北禺哪里能凑齐早生贵子？”少白被人流向前推着，若还站在原地怕是要被后面赶路的人教训了，牛车从她身边过去，木轱辘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连带着将她的声音也遮盖得不那么清晰。

厌厌小声同少白讲：“虽然各部首领明面上都表示不与南邵来往，可却没有明令禁止私下互通有无，自是会互相影响，如今的形势就卡在这儿僵持着，不打不和，商人索性有钱就赚。”似煞有介事，怕是肃辛城的老百姓人人都能如此评论一番。

不过令少白意外的是厌厌好似只对半更雪里的吃喝拉撒感兴趣，说起南邵北禺竟也能头头是道，嚼着柰子随口惊叹一句：“我还以为你不大关心这些事。”

“那是少白姐姐不关心，其实客人们最是爱聊这些，不过我方才说的尽是白公子同我讲的，他说人心最是难琢磨，让我出门啊小心些，不要什么都相信。”厌厌拉着少白的胳膊，比少白矮了一截儿，从身后看上去像是竹篓子成了精。

“怎么又是白公子……”少白忍不住嘀咕，总觉得其中有什么猫腻儿，这几日自己也是玩野了，说不定错过好些趣事，如此暗自寻思，可还没想明白什么，厌厌便红着脸蛋儿，说一句：“哎呀，少白姐姐讨厌！”一扭头，两人拉扯着快步行出好远。

还没行过几条街，前头被许多人围着，人们聚成一堆，连街对面的酒馆儿楼上也有人探出了头，一边儿饮着酒，一边儿看玩意儿似的调笑着。

厌厌背着那巨大的背篓，先一步往人群望去，离得远瞧不真切，又往前走了许多步顺带踮起脚，北禺人爱瞧热闹是流淌在血液里，拉泔水的老头儿连车都来不及放到一边儿，也在旁边等着看，用不上一会儿，连泔水桶也被人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