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第61章 第 61 章

绸桑本背对着白公子，耳朵微动便听见一声响，猜是其从房梁落到了地上，吸了吸鼻子，一改方才的可怜劲儿，抖了抖被泪水浸湿满是褶皱的帕子，最后塞回了袖兜里。

白公子一步步向绸桑靠近，等到了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隐约瞧见似有青绿火焰烧在他脑袋顶上，再一眨眼才惊觉是幻觉而已。

绸桑转过身，眯着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扬，像极了传说里一脸阴笑极为瘆人的索命鬼，让人见了寒毛直竖，“我何时允你将外人带来？！你尤爱给我添麻烦是不是？”

白公子心想这纯属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此时还是离他远些，免得引火烧身，踱步走至绸桑原先坐着的蒲团，屁股刚贴上竟也一连打了许多个喷嚏。

还真是有些呛人，开始怎不觉得？定是内心作祟，随手挥了挥，直等着风吹走胭脂香粉味儿才满不在乎回答：“以为我不知道？你拐了半更雪的小妖，给浊姬脸都气绿了，若不送你个借口，她怕是日日要来寻你麻烦，你倒好，不谢我便罢了，还打我的脸，明个一早说不准我就成了肃辛城第一大笑话！”

“浊姬的脸绿是我气绿的？难道不是因为她本来就绿？”绸桑嘲讽反问。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行了吧？谁能说得过你啊！”白公子翻了个白眼儿瞪着他。

“你杵在这儿许久，瞧浊姬来了吗？”说这话时胸有成竹，绸桑似料定浊姬不会来找麻烦，不过谁晓得是不是虚张声势？

“你就不怕……”白公子迟疑了一会儿，刻意往那院外瞥了瞥，“若她晓得你是在利用她，再将此事捅出去，旁人定会起疑……”

“她不必知道，也不会知道。”

伸手拨弄开写满诗词的纸张，绸桑身子掩在纸幕后头，如缓缓升起的日头，初时只露出半张脸来，今日屋外的天气还算好，目光越过坐在蒲团上的白公子，手一挥，袖兜里跳下一只青色小兽，四只爪子刚落地，连那小兽也哈哧哈哧打了几个喷嚏，打得在地上缩成了球，一路滚到了屋门口又被门槛拦住，四脚朝天的模样很是好笑。

白公子不禁撇过头望它，见其站在门口摇了摇狐狸脑袋，鼻子下面挂着鼻涕坠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为，去！”绸桑指着门口示意它去把风。

无为对着白公子做了个扑倒的动作，想是气得牙根痒痒才会瞪着一双眼睛盯着他，临走前一扭头气呼呼哼了一声。

“你这器灵真是有趣，不但能离开尺八，甚至还化了形，只可惜器灵第一眼见着的是你，不幸化成一只狐狸。”白公子去摸自己的扇子，那山水折扇也是听话得很，轻轻震动了一下。

灵之一族初时本就没有实体，待灵力允许，能力足够，且瞧见什么新鲜活物便极有可能化作什么，大到豺狼虎豹，小到蝼蛄蛐蛐儿，谁也说不准，一旦化了形便不能随意更改。

但这些都是指寻常灵族，像无为这般可随意离开器身的器灵是万里无一。

白公子东西南北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可就连他也不清楚其中缘由，起初甚至还错以为只是灵力凝聚的小法术，仅仅用来传音罢了，而后有一次听见绸桑喊那小玩意儿无为才惊觉不是。

至于那句“不幸化作狐狸”绸桑不置可否，他晓得白公子这么说并非找他不自在，毕竟哪怕是狐狸恐怕也要比白公子的处境强上许多。

绸桑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两指夹出一块玉佩随意一抛。

白公子稳稳接过捏在掌心，指腹摩挲光滑白腻油润如脂，还雕着紫藤花，不必看也晓得是谁的东西。

“之前预料的没错，花楼那夜发生的所有均与我们所想无二，你尽可以设想一下，若我未取他们性命，或你未身处大庭广众之下，该会是怎样的下场，怕是君子扇摇身一变成了剥皮鼓。”绸桑说这话时像是在品茗，哪怕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要在心里细细过上一遭。

徜徉回忆许久，只得出一个结论，假如一直如此忍耐下去，等二公子掌了权，杀白公子之人约莫会如那过江之鲫一批接着一批，从暗杀到明杀不过是时间问题。

若非南邵王当年杀了白公子亲娘，又对儿子间相互迫害坐视不管，白公子也未见得会落得差点命丧黄泉不得不逃的下场，而今就算知晓刺杀之事，难不成就能站出来主持公道？瞧是未必，想到此处，两人皆是低下了头沉默良久。

“一个不小心，我恐怕是要打包下去见阎王喽。”白公子哗啦抖开扇子轻摇着，此一言伴着苦涩笑意，还带着三分调侃意味。

“不幸言中，你只有一死，南邵北禺皆无寸土留你活命。”绸桑淡淡开口，“只有云起，除此之外怕是神仙也帮不了你。”

白公子盯着面前之人的表情久久未答。

绸桑似是瞬间想起什么，嘴边儿嘶了一声，紧接着浅笑直言：“南邵王真是个怪的，旁说坐在他那位置上都极为重视子嗣传承，他却觉得你们个个都是来要债的，老二说你巫蛊，随便找个了稻草人便能以此为证据治你的罪，说你勾结外臣，他不加查证便将你关在寝宫，吃喝用度还比不上一个县级小官儿，我瞧那南邵王像是疯了，甚至还……”

绸桑语气一顿，目光落在白公子身上，见其叹了口气之后缓缓抬起头，眼神极尽哀伤，此情此景让他不得不把剩下的话全都咽进肚子。

白公子轻抚着手臂，长蛇般的伤疤掩在紫衣之下，在外人所不知的阴暗处爬遍了他大半个身子，每夜都要将往事种种在眼前过上一遍，一如戏台上伶人所演所唱那般鲜活，哪怕过了这些年，有些感受依旧如新。

目光落在地面一个横竖一扎宽的洞里，木板腐朽，裸露出木板之下的土地，洞底似是有蚂蚁筑了巢，土地鼓出一个小包，又有沙粒围成小小的圆圈形状，不久多时已瞧见几只蚂蚁来回忙碌，扛着食物残渣往那洞里搬，白公子心生感叹，一处见蚁，该是四处有蚁，此间房子约莫撑不了多久了。

“说到底我不是你，是下定决心一雪前耻，亦或是将自己的命放到爻杯里，任其发展，终归不该我去做这个决定。”说罢，绸桑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去，掌心里亦躺着一块似饼的圆形白玉，这次上面雕着的是雪兰花儿，“物归原主。”

似忽记起什么，开口补充：“哦，对了，你该不会蠢到以为云起会把希望寄托在老五身上吧？传闻里那是个傻子，倘若你不愿，南邵北禺便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死路。”见白公子接过玉佩，绸桑走到门口坐下，此处能将院子里的景色尽收眼底，如此闲话道。

“不做一点儿牺牲，却还想维持安稳，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要怪便怪你投错了胎。”绸桑尤不在意与自己对话的人是何表情，如说笑般肆意放纵，忽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要说，这并非是我在怪你，而是希望若你不答应那一位的提议便直截了当拒绝，传话的小厮也并非是那么好当的，我也忙得很……”

“你会陪着我吗？”牢骚尚未发完，白公子突然打断，抬眸望向门口之人，日光在其身后的地上留下一小块阴影。

绸桑回头看他，白公子竟觉着这眼神无比熟悉，尤像是多年前一样锐利，转瞬间好似完全变了个人，不再是那落魄书生。

那时他还不是白公子，绸桑也不是如今的绸桑，南邵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竟寻觅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门窗紧闭，整个宫内没有一丝火光，哪怕是盛夏之日也好似从白玉砖地向上冒着寒气，从锦衣玉食的南邵三公子到饥一顿饱一顿夜夜不能安枕的罪后之子，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那时候他不喜欢黑夜，亦不喜欢安静，许是太过饥饿，夜幕降临他便什么都看不见，偌大的宫殿里若不刮风便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清晰可闻，但若刮起风来，身陷漆黑之中还要忍受着外面声声呼啸。

他的父亲是个疑心很重的疯子，侍寝的女人当夜被杀的也不是没有，有人诬告，他以为只要查清楚便能洗脱罪名，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二哥张嘴闭嘴句句兄弟情谊，转头便叫人给他上刑，留下这一身可怖的伤疤，若不是后来晓得这酷吏是二哥的人，他兴许永远不会将此事记在二哥头上。

如此，他该是恨南邵的，恨他父亲和二哥。

那夜月色皎洁，一如玉盘，他被关在牢里的第一百六十天，已然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好看的月亮，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只那一日绸桑站在地牢门口，月亮好似传说中神仙身后的圆光，那场面他大抵这辈子都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