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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第112章 第 112 章

作者:李居安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9-20 01:08:31 来源:文学城

自漫漫长夜行来,他并非只是个良久不言的躯壳,还有一颗一直未敢从深渊攀出的心,扑腾扑腾跳在无尽岁月里,周身冷风如铁篦挠身,长袍抖若挂起的长幡,睁目去寻,仿佛置于寂灭,闭眼是黑暗,不闭亦然。

浮泽已完全变了模样,干涸的水坑,枯黄的野草,光秃秃的树干,原先的福泽宝地,而今去了福字化作浮幻,成了真正的浮泽。

犀渠皮做的披风已与她一并入了土,白毛怪和隐这两个名字也是如此,浮泽的山林中又多了个小土包,加上巨龙那个大土包拢共两个。

望着天边月,细数夜幕星斗,初时黄昏的颜色若浪头打过去又快速退却,黑夜便若潮水跟着淹没天地,直至没了一丁点儿杂色。

他已经记不清这数月来的个中细节,世间之事浩若烟海,见望月的第一眼却仍历历在目,如今回想,那夜里她长发飘逸轻拂面庞,如一头小鹿自林子深处缓缓而来,一头钻进自己怀中,漫漫岁月将初见那幕放在心里头慢慢打磨。

他已不似初见少白倒在南邵王宫的屋顶上那般无措,而今沉静下来,若非要问他缘何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该是会答一老早便晓得假如杀了少白,望月就可能更早回来,但即使是残破不全的灵魂也宁愿守着说什么都下不了手。

朔月坐在那小土包边上,蛾眉插进土中,三两株野刺玫生在这坟旁,吸纳他的灵气长势尤其好,不过几月便已郁郁葱葱,卧在树下,独自熬着一腔孤寂,于破晓时分陷入如泥沼般的梦中。

那日晴空未雪,天上的艳阳尤其浓重,似打翻了胭脂盒尽数撒在天际,东海之滨,北禺紧邻着东弥国的岸上,海浪拍打着礁石,冰冷的海水摔碎在大小不一形状诡异的石头上,化作点点珠翠终消失在岸边。

她立在最高那块石,身上披着黑甲,身后飘一环刃,双目紧紧盯着海面。

真龙死后许多年,困于方外的魔族派了一个族人寻到浮泽,说是来找真龙,魔族久隔于世,外界只知道这真龙早年间居于决明山,之后去了哪里无人知晓,真龙之死本就没有外传,那魔族千辛万苦才在浮泽之中寻到生息,却也因长途跋涉命不久矣。

死前吐出一句话:天将大乱,不复生焉。

朔月恍然记起真龙死前也模模糊糊说过类似的话,也正因此初时推断浮泽是要变天了,可谁能料到这所谓大乱并非单单指浮泽,还包括浮泽之外更为广阔的天地。

见朔月迟迟不语,望月心中忧虑更甚,借着海上月回头看,那双深邃眸子亦回望着她。

朔月沉默半晌,分明是想说些什么,可却是第一次觉着有万千话语堆在心头上,一开口不知从哪里说起,海上渐渐升起浓雾,而隐在浓雾之下的究竟是什么还无人知晓,他们都在等一个答案。

心里那根弦儿一直紧绷着,自远处而来的海雾逐渐弥漫,一朵云也跟着被推到了月亮前,恰好将其遮了个严实,她指着那月亮,颇有几分调皮:“你瞧,跟我出生的那夜一样!”

“出生时的事你也能记得这么清楚?”朔月原皱着眉,听了这话却忽放松笑了。

“那当然……”她撒了谎,那夜的月到底是什么样子哪里还会记得。

但她记得初时体弱,林中妖兽下山,将她视作猎物,朔月为护她徒手搏兽受了伤,昏迷了三五天,一口食物也未进,醒来第一件事便跑到龙坟前,折了一根粗树枝,闭口不言一门心思掘着。

那时她十分不解,甚至有些生朔月的气,哭着阻拦,奈何力所不及,只得坐在坟边儿哭个不停,如今想来也是蠢得很。

朔月冷着一张脸,拔了龙鳞断了龙角。

也不知为何她那时就觉着是天大的事,天都要塌了,朔月好似一贯并未把那条真龙当回事,只有她还念着些许情谊。

她哭着问:“朔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娘亲她……”

“好在没有腐坏。”朔月蹲在地上,用石刀划出一道口子,拔下龙鳞,瞧那表情很是吃力,一转头目露寒光,瞬间丢了理智,“我从来没有娘亲,我只有你!”这一怒将手中石刀狠狠丢在地上。

朔月说的没错,就算没有那条龙,也不妨碍化成别的什么生在这世上,只有她承了实在恩情。

被如此凶了一遭,她脸上挂着泪珠紧闭双唇不敢出声,一双星眸含泪默默看着朔月,妖兽惊吓尚未抚平,朔月一晕几日担心尤在,又来了这么一出,她坐在坟前攥着两把土,心中郁结一时无法疏解。

朔月没错,那是她错了吗?

“对不起……”朔月敛眸小声说,转回头拾起石刀继续拔着龙鳞。

她自地上爬起,两步走到朔月跟前,无意挡住了那夜的月光,留下一地黑暗阴影,脏兮兮的手伸到朔月面前。

朔月一抬头,好不容易重回冷静,却见她面上泪痕在夜里尤为明显,似散着晶莹光华,低头摊开紧握着石刀的手,而今满是龙血与泥污,加之饥饿带来的眩晕,胸口每一次起伏都觉着浑身力量被一点点抽走,紧接着一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发抖。

她往前又行两步,将朔月拥进怀中,轻抚发丝揉开眉头,“没关系,我知道的,浮泽在变,变得日月无常,你只是担心保护不了我,对吧?但我会强大起来,不会再哭鼻子,我也要学着保护你,保护想保护的一切,而不是将所有都负担在你肩上。”

朔月觉着好似浑身都被温柔包围,像躺在柔软草甸上吹着清凉微风,又像是一脚踏入浮泽澄净的水汪里,蓦然抬眼倩影入眸,有那么一刻生了些许自私念头,若是真能将她关进自己的心,他怕是真的想这样做。

“我真的怕有一天会失去你。”抬起手,抹去她面颊的泪,“我方才不是有意的,不该冲你那样大声说话,我……”心中五味杂陈,如有一双手拧着朔月的心,而今恨不得攥着那石刀将自己刨开给她看看,也省得有些话羞于启齿踌躇在胸,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微微勾起唇角,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旁日里都是朔月让着她,如今两相调转,“别担心,我永远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朔月猛然抬起头,胸膛里一团火热,扑腾扑腾跳着,“我心里……”

良久沉寂,树上虫鸣显得那样刺耳,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有你……”

她垂头怔怔望着怀中之人,四目相对之时,面上的泪还未干透,清风徐来一阵凉意。

那时的记忆至今仍旧崭新,哪怕时至今日她还清楚记得朔月的每一个动作与表情,直到遇见那魔族,他们才知晓真龙缘何会死。

她说她要趟这摊浑水,既受了一丝真龙之力,便不能坐视不管,眼睁睁看着浮泽乃至天下尽数覆灭,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能搅得天下大乱。

朔月听得一愣,她似乎已不再是初时那个只会依赖自己的小黑泥鳅。

回忆至此,夜风推走了盖在明月上的云彩,也推走了覆于人心上的乌云,望月抬头一看,圆润如盘的月亮变了颜色,不似白玉皎洁而是鲜红如血,招来弦未轻手抚摸,若是能护得天下安稳,那死去的真龙该也是知晓的吧?

远处浪潮激荡,海的深处漆黑一片,过了许久浓雾才被风拨开,留出一片空荡诡异的海面,血红色的月光下,望月瞧见一些东西在黑暗中涌动着,像是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踏着海浪而来。

她双眸一凛,面露厉色,弦未被抛了出去,飞快旋转冲入雾的尽头,又带着什么飞快转了回来,尖刺上淌着黑色的液体,她看向朔月,不过片刻,耳边声音嘈杂,并非是海浪之声。

这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随着越来越近,那些虫子虽逐渐有了人的形状,却没有瞳仁,浑身冒着毒气,哪怕是踏过的海水也被染得墨黑,忽听海中一声嘶吼,她见势头不对,踏石飞天直冲而去,挥手操纵弦未,那环刃裹着荧光破空而上俯冲而下,弧度绝美。

眼前鬼怪尽数倒下,她望了一眼身侧紧握蛾眉的朔月,心想着若这样简单,真龙怎么会亡?犹豫不过刹那,有什么东西自海水之中缓缓升起,竟是方才砍杀的那些鬼怪,而今竟又拖着残躯站了起来,与之一并出现的巨大怪物抖掉翅膀上的海水缓缓升空。

她心中一惊,怎么会有这样难杀的东西?!真龙所言是真,这东西倘若泛滥成灾,莫说一个浮泽,怕是天地尽数被黑暗吞噬都近在眼前。

她拢出荧光将海水搅乱,踏着浪头飞至更高,便见着从那怪物身上抖掉些许闪着荧光的尘屑,这尘屑落到哪里,哪里就变成了焦黑色,正觉着不对劲,身后朔月一把将她抱住,捂住口鼻后退了很远。

“你是不是也觉着不对劲?”她警惕起来,初时的确轻敌了,“不能碰,大概是毒,怕是会腐肉烂骨!”两人都心觉不妙。

巨大怪物扬起翅膀奋力一扇,望月见状一跃而上,操纵弦未在空中飞快旋转,抵御飞来的尘屑,那怪物黢黑空洞的眼睛像是摆设,癫狂般肆意攻击,至于套路招数皆不在意。

“我来挡它,你顾下头,千万别让鬼怪上岸!否则当真护不住了!”她一边儿与巨怪搏斗一边儿大喊,“孽畜!竟敢造次!”

如此打了几日,两人身上尽数是伤,绝望像是这无际大海,一点点侵蚀她的心。

最后一下劈在眼前怪物头上,她实在已经力竭,身上皮肤正不受控制化回龙鳞,朔月身上的伤并不比她轻,还被许多鬼怪绊住,已是分身乏术。

她杀红了眼,随即仰天大喝一声,“触吾逆鳞,你怕是活够了!”转眼化作一条黑龙,一口咬在了怪物的脖子上,疯了似的甩起头来,与之缠斗到一处去了。

怪物自也不罢休,用爪子不停蹬着她,龙鳞被抓掉了许多片,落进海里沉了下去,身上伤口不住往外流血,来不及看,一尾将怪物甩入海中,口中团来荧光直击而去。

带着毒的尘屑尽数落在她身上,腐蚀着她裸露的皮肉,疼得口中呵出滚滚热气,正值此时,怪物卷土重来,她心一横,抓着它齐齐堕入深海,换得海面片刻宁静。

这场仗打足了七日,那些个恶心东西就像是退潮的蟹,不管不顾缩进海里。

朔月龙身立在海中,却已寻不到她的身影,一头扎进海里,于海底见她,似初生卧在浮泽大坑里沉睡着,不顾激流,直奔而去,托着她的身子游到岸上。

一滴泪自眼角落下,她喃喃唤着:“朔月……”可怕的是即使怪物退了,身上的伤并没有停止恶化,还是一点点腐去血肉,她说:“我想回家……”

朔月捧着冰凉的白色荧光敷在她伤口上,只希望能一解她身上痛楚,谁知眼前人身子一蜷,自鼻息处哼了几声,“痛……真的好痛……我害怕……我想回家……”

“望月!”不自觉已是泪流满面,果断将她抱起,往浮泽方向赶去。

奈何七日大战,将她自海底救起已耗尽了气力,就算朔月能不顾颠簸赶回去,怀中之人却是万万承受不住了,她身上灵气正向外溢出,唇角隐隐渗出血迹。

行至决明山上空不得已落了下来,彼时,决明山顶白雪皑皑,黑龙与白龙蜷在山巅,许是冰雪使她好受一些,神智渐渐清醒。

“再等等,就要到家了。”此时,朔月清楚晓得她已是筋疲力尽,现在的身子根本经不住这般折腾,自己的心似被摔在地上跺了几脚。

不知是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象,她喃喃说着:“这地方……我好像见过……”

天上的云层而今叠得厚实,风起将其吹得如似揉皱了的纸,不久后一片雪花落在鼻尖。

“浮泽入冬之后也有这样大的雪,我还记得每一个冬天,朔月怕我无聊,都会在雪下藏很多好东西,引着我找,榛子、橡子、松塔、栗子……”她如今双眼已无神采,却非要咧嘴笑给朔月看,“我想吃浮泽的野果,那个红彤彤酸酸的果子,朔月去给我找好不好……”

朔月却听着忽觉茫然,心慌得厉害,是无如何也不情愿在此时离开她的,踌躇了许久,听着她一直在耳边一遍遍央求问好不好,终于下定了决心,“好,你一定等我回来带你回家!”说完腾空而起,独自飞向浮泽。

在梦里,漆黑的夜,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直直砸向山巅,激起满地雪白和遍地碎石。

“朔月,该起来了,我们回家吧……”火光中,她的面庞越来越清晰。

朔月朝着光影处狂奔,狠狠摔进一片冰冷之中,用尽全力却什么都没抓到,眼睁睁瞧着那团光影飘向天际。

梦断,猛然睁眼,似抽搐般抖了几下,身子依旧靠在那小小土包边,他摸了摸面颊,沾湿了掌心。

没有植被的山峦像是个巨大的面具扣在平地之上,清晨时分抬眼望去满目绝望,唯余周身这一小片青草绿树尚堪一看。

手里捧着存下的野果用来果腹,红彤彤,酸酸的,今年冬日,浮泽没有下雪,朔月想等一等,他的命足够长,说不定就等到了呢?

一缕荧光在无人察觉之时于远处飘着,似水中漩涡般打着转儿,如天地初开搅动那拂晓晨光,拨乱天边薄云,去了金辉,留下一抹绮丽的紫。

荧光飘飘悠悠落下,浮泽的大坑里忽冒出极盛光芒,朔月震惊看着,一时竟忘了从地上站起来,心有万分急切,目光似夏日烈阳,不自觉面露喜色。

光芒化作薄纱,被包裹着的人缓缓睁开眼,长发散在背后,卷翘的睫毛上沾着细密水汽,第一眼便见着辉光退去,白云随风飘走,撑着身子坐起,提着纱裙好不容易攀上这大坑,周遭却是一片荒寂,唯有一抹颜色落入眼底。

野刺玫开着粉紫色的花儿,风吹过时,枝头微颤,树下那人笑着笑着竟哭了,两相对视,一个迈不动步,另一个站不起身。

朔月缓缓摊开手掌,几枚小小野果像是落霞有了形状,勾了勾唇角,一时不离望着站在远处那人:“你爱吃的果子熟了,我答应你的……”

望月拖着长长纱裙走到他跟前,似拔龙鳞那夜一样,替他拭去泪水。

面上泪似春日江水,融了冬冰就再也管不住了,他大约这辈子都没这样哭过,却又仍撑着面子尽量不发出声音,有一双手轻抚在他头顶,冰冷之中得了一团火热。

朔月抬起头,往常泛着冷意的浅色眸子而今竟热烈得叫人招架不住,恨不得与眼前人融为一体。

他开口,本就低沉的嗓音带着哭腔,“我想你……”四目相对,心上人却不似陨星之前那般热切,他怔怔望着,心如断弦之琴,一声之后再无动静。

“对不起,我……”望月仓促挪走目光,下意识瞥着地上的青草,愧疚感涌上心头,“我丢了些东西,陪我去个地方。”

“好。”朔月紧紧抱住她,生怕一撒手又是一场梦,梦醒后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会尽数散去。

她问:“你都不问问我去哪吗?”

“无论去哪。”朔月擦净泪痕,再怎么样,至少回来了,不是吗?

“嗯,陪我去拿点儿东西回来,属于我的东西。”望月转过头向肃辛城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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