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 第84章 冥府的碎片

近两月的六赑岛之行，除了摘回数百符袋的灵烛，无功而返。

岛屿底下除了寄魂阵，根本没有所谓的归墟入口，六界异士为了一个假方位奔逐三万年，到头来，所有的牺牲都是徒劳。

青铜船在午夜时分靠岸，码头边上除了喧嚣的海风声，再无他物。

溟珞的内伤未愈，可回到秦府后，她却立即去了鬼市。

鼠掌柜没想到溟珞会发现自己装在船楼上的暗哨，亦未想到她们闯入凶险的狂龙海湾竟然能安然折返。

它看着丢到自己面前的已经千疮百孔的青铜船，立刻就化作鼠形想要遁土而逃，只是昔日松软的泥土陡然变得坚若磐石。

触地瞬间，黑色的地面以鼠掌柜为中心荡开一阵符光，将它甩飞出去。

鼠掌柜撞在航船陈列架上，变回半人半鼠的模样，口角溢血。强悍的符文力量几乎震碎了经脉，它缩在角落里，软了腿跪下，断声哀求。

“小老儿有眼无珠，曾冲撞您欺瞒您，尊者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同我这等腌臜货计较……”

仅仅只是两年过去，那张煞白的脸已经枯皱如树皮，即使扑着厚厚的脂粉，亦遮掩不住密密麻麻的尸斑。

溟珞没有回应，只是打出一道灵力将那青铜船击得粉碎，劲风扑面，鼠掌柜长而尖的指甲紧紧抓着地面，脸上的脂粉扑簌往下掉，几乎要吓得惊厥。它抖着佝偻枯瘦的身躯，抬起头只看到那远去的女子，面上一喜。

“您不杀我？”

溟珞回头看笼罩在鼠掌柜头顶的阴煞之气，话音里听不出情绪。

“你死后寄生于坎精身上三百年，从昨日那个孩子算起，手中沾了一百三十四条人命，食人心并不能长生，只会积累更深的孽障，天道自会降下惩戮。”

溟珞走出铺子前，收起了布在地上的符文暗网，留下的话如同当头一棒，狠狠砸在鼠掌柜身上。

“你的死期就在季秋，记得挑一副好棺木。”

溟珞从鬼市回到人间地界后，并不着急回秦府，亦没有赶去神隐坞借洗髓池疗伤。

她孑立于绥京的皇城前，再次化作俊逸傲然的雪狼形，消失在了宫墙拐角处。

……

近两月的时间里，王达谋逆案轰动一时，宗晏陷于漩涡中无法抽身，牵扯出来的真相令人震惶。

王达把持朝政六年，卖官鬻爵，藐视法度，在朝堂上大张旗鼓培植势力，暗养军士，权势熏天一度盖过身为君主的宗晏。

而他下狱后的半个月里，曾与其暗通款曲的大臣纷纷上折，请求辞官归养，宗晏哪能让他们走得如此轻松，随便捡了个由头通通关入了诏狱中。

昔日优柔寡断的君王已死，宗晏手段雷厉风行，她要借此机会彻底铲除王达根枝，却不曾想会牵扯到如此多陈年旧事。

每每想起王达在狱中说的话，宗晏狠不得将其剥皮拆骨，心中恨意一度湮没理智。

清剿持续了整整两月，大批朝臣和勋贵被诛连，一时之间，朝野哗然，许多要职出现了空缺，绥京城内处处是巡街的禁卫军。

宗晏清理余孽的手段太快太狠，仅仅两月过去，许多人的命脉早已攥在这位年轻君主手中。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余下有些受王达恩惠得他提携但未参与党争的朝官，竟敢联名上书替被诛连的臣子求情。

他们知道，等狱中那批人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杀头的杀头，那柄染血的快刀必然会架到自己脖颈之上。

为了自己的命，他们不敢不顶着巨大压力为罪臣求情。

宗晏一怒之下，罢朝三日。

正是用人之际，朝官们料想宗晏会留情，不曾想却被拒于殿外，迟迟不得召见。烈日当空，他们个个晒得汗流浃背。

有不少人酷热难当，中暑晕厥，被身后守着的医官抬下了下去。

眼看能跪着的朝臣越来越少，众人心中不免着急，正要高呼。便见大宦官弗陵捧着一道旨意从殿中徐步出来，心中巨石终于落地。

果然如他们所想，哪个皇帝都不想在史书留下两笔刻薄寡恩的名头，留待后人评说。

可等弗陵宣读完，众人却是面面厮觑，脸色铁青，有些甚至承受不住这结果，当场昏厥。

几日后，朝廷的邸报送达各个州郡，驿官眉带喜色地奔走宣读。

今岁秋闱提前，皇帝亲自遴选，诏募天下贤能。

霎时间，举国上下，群情高涨。

溟珞化形进入皇城这夜，王达谋逆案已经定锤，臣子们对宗晏的忌惮深之又深，于政事上，说一不二的人从权势显赫的左相变成了君威日深的幼主。

含光殿内，灯火通明。

此时守夜的宫人已经退到殿外，就连小猫六一也被弗陵抱了出去。整座大殿，静得只有灯油爆燃声和笔端摩擦纸张之声。

初秋已有凉意，宗晏披着绒衣坐在御案前，夜理案牍。当初她刚刚即位，什么都依赖王达，使得皇权被一步步蚕食架空。

她在这逼仄的囚牢中困了整整六年，所获警醒非三言两语能道明。神策军要改革，伐魔大业要肃清道路，朝中便不能再有第二个王达。

这两个月里，她一直在等。

等刑部细数王达的罪状，等那些和王达关联甚密的臣子纷纷下狱，等远在狂龙海湾的溟珞回来，等那食之可得神力的灵烛。

老太傅溘逝那夜，溟珞曾带着一张薄纸入宫，上面详细记载着已经失传的斩魔刃和玄精甲的用料造法。后来宗晏才知晓，溟珞临走时还送了她一枚护命玄符。

夜风送来浅淡的龙桑草香，宗晏执笔的手一顿，朱墨在折子上晕染开来。她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看到那两月不见的女子立在了不远处。

不等她说什么，御案上便多了一个绣着异兽云纹饰边的小符袋，符袋底下还压着张叠起来的纸。

“符袋之中，是七千株灵烛。”

溟珞立在不远处，因为宗晏把宫人都遣了出去，所以现在烛火微弱却无人进来挑灯芯，摇曳将熄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瘦长。

“灵烛乃是灵草，茎叶含毒，不可生食，一株取十碗水，佐以鹿茸、鸭跖草以及千藏花煎服。百人一株，过量食用则致死。我已在纸上详细写下用量，物极必反，切记不可多食。”

宗晏手握符袋，心中激动无法言说，可是溟珞为人族做得越多，她心里就越空落。

“您离开的这两月，我以谋逆罪将王达关入了诏狱，上下诛连一百四十余人，其中不乏朝中达官，亦不乏皇亲贵胄，他盘踞朝中六年之久，查得越深，牵连的人就越多，大臣们都劝我就此收手。”

宗晏早已陷入两难的苦痛中，对于王达，她有公仇，亦有私恨，所以处置起来丝毫不留情面。

下狱的人一日比一日多，秋闱尚未开始，若因此使朝政停摆，殃及百姓，那她必将是悔之无及。可是斩草不除根，王党之祸将永远无法平息。

“我该继续查下去么？”

看似轻飘飘的问句，这两月来，却无时无刻不在鞭挞着宗晏疲乏的心。

溟珞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宗晏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只是心中那座生为仁君的山峦难以攀越。可若想带着人族逃出魔人的掌控，就必须有所舍弃。

“你身上担着原本不属于你的担子，其中苦累艰辛，言语难道一二。诏狱里那些臣子，纵使有人不曾与王党往来，可他们身上都染了脏污，尸位素餐事小，草菅人命事大，这些人里，或多或少都与魔族有着隐晦的牵连，你安上谋逆的罪名，也不算冤屈了他们。”

话音一落，冲走了压在宗晏身上的巨石，心中顾虑消减许多。

她好似总是那么消瘦，这四年里除了身量拔高许多，面上一团英柔之气愈显，君威日深外，其他好似根本没什么变化。

溟珞曾经为宗晏卜过一卦，从卦象中，看到了她未来的三十之期，被魔人挖心分食，死得惨烈异常。

城西平祸那次夜，她第一次来到含光殿，为宗晏拔除赤鬼魇时看到了一个梦，那被血色覆盖的猩红梦境里，藏着皇帝不能为人道的隐秘过往。

宗晏体弱多病，其实并非先天。

六赑岛之途启程前夜，宗晏曾托溟珞去幽冥界寻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缕阴魂。

遗憾的是，溟珞寻遍了幽冥界，找不到一丝踪迹，她以为再不济，那阴魂已经投胎转世。可回人间前，崔府君忽然现身，告诉了她那鬼魂的真正去处。

宗晏此时心力憔悴，溟珞并不打算提及此事，她交代完灵烛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意料之中，宗晏顿声将困囿多年的疑惑道出。

“尊者，她的魂魄，还好吗？”宗晏想起王达在狱中的那番话，想起十一岁那年在萧山的经历，无名的愧疚便如藤曼般攀附上她的心，勒得生疼。

“她降生在了何处，能否，让我见见她，哪怕只是一眼，只要她还平安，就好……”

溟珞从不扯谎，要么沉默，要么道明。

宗晏问得恳切，她亦不好再回避。

只是一旦说破，那句话便会化身洪水猛兽，轻易击溃这位人族幼主的心防。

“你一直在找的人，已经被卷入归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