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 第83章 魂归何处

青铜船上浮过程中，渐渐被周遭彻骨的海水冷却。

雪狼从被恶鬼撞出的洞口游入船楼，本就负伤的前爪已经被烫伤。随着它游动，带着血迹开出一朵朵迤逦的红花。

阿九飞身往大洞贴了一张灵符，随后掷出炽焰长刃钉在其上。只见洞口一阵沸腾，铜墙融化而凝固，洞口恢复如初，不再往下泄水。

雪狼化作人形，远远地看着正在控制鬼魂的萧湄，看着她唇角未干的血迹，竟觉分别的几个时辰，漫长如年。

本以为必死的绝境，经由萧湄之手而得逢生。

重逢的这四年里，她历经磨难，头角初现，褪去了从前的怯怯，眉目如一幅未竟的山水画卷，正徐徐展开。

十六岁时的恐惧与彷徨，在二十岁的某日，忽而被坚韧与柔和替代。

无人知晓，青铜船陷阵后，溟珞心中涌起的究竟是什么感觉。亦无人知晓，对她而言弹指一挥的时间，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比她独自走过的千年都要难熬。

等青铜船浮出水面，那些从寄魂阵中出逃的鬼魂被萧湄控制了意识，纷纷冲向唤灵旗。

随着最后一个鬼魂没入旗身，唤灵旗从萧湄手中升到半空，逐渐虚化成一道残影，最后了无痕迹。

萧湄在强弩之末祭旗，驱使鬼魂抬船，更加重了她的伤势。那只没入经脉的小兽虚影，早已在扑杀恶鬼后为萧湄治愈过一次伤势，如今已经耗尽了灵力，在萧湄颈后化成了约三指宽的兽形暗纹。

溟珞本以为萧湄必死，所以在螭蛟袭击时才没有躲避。如今身上亦伤口遍布，血水濡湿了空青色的衣袍。

她顾不得太多，走向收旗后重伤昏迷的人，却忽然有了近乡情怯之感。

阿九只看到溟珞身上涌起无数淡青色的灵气，纠缠着渡到了萧湄心口。

他身为符灵，自然对溟珞心中所念感同身受。他虽然担忧溟珞的伤势，却并未置喙，而是颔首，默然离开了船楼。

萧湄伤得极重，溟珞为她愈伤耗费了许多灵力。等那苍白的面庞有了丝浅淡的血色，溟珞才停下了灵力输送，她再也维持不了形体，化作雪狼在身旁沉沉睡去。

青铜船用来隔水的船壁降下，开始往狂龙海湾边缘驶去。六赑岛已经沉底，如今纵目而望，血海茫茫一片。阿九变出的灵仆比不得溟珞那些，但还能使唤，它们掌控船舵，开始返航。

龙驹依水而生，在炙热的寄魂阵困了太久，如今重见天日，它顾不上海水的腥脏，跑到甲板上扑通一声跳入了海中。

秦扶摇从昏迷中醒来，仰面看到了湛蓝的天，恍惚许久才终于确信一个事实。

她们逃出来了。

半个时辰过去，萧湄醒了过来。

她看着身旁昏睡的雪狼，怯怯地伸出手去，等温热感从指尖传来，才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

“溟珞。”她轻唤了一句，似在呢喃。

无人回应。

雪狼脊背上伤痕遍布，前爪已被海水烫伤，那些流淌的血迹已经凝涸。

萧湄想将它抱起，又怕碰到它的伤口，只好俯身轻轻圈住了它，混着血腥气的龙桑草气息使不安多时的心宁静下来。

泪水从萧湄下颔滑落，在地板上洇泯开一圈暗痕。

她知道，溟珞再次耗费灵力替她承受了一切。

阿九端着一盆清水走入了船楼顶层，看着伏在雪狼身上无声落泪的女子，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轻叹。

萧湄颈后栩栩如生的兽形暗纹，半隐在衣物中。阿九眸中似有水波晃荡，片刻后又平静下来。

“主人虽然伤重，但并不致死，她之所以昏迷，是因为替您愈伤耗费了太多灵力，唯有沉眠才能恢复如初。”

“她何时能醒？”萧湄瓮声问。

阿九轻轻摇头。

他没有任何办法，定一个精确的时间。

以往溟珞耗尽灵力陷入沉眠，短则几日，长则数十年。若是能去神隐坞，受洗髓池灵气洗涤，便能快速恢复。

阿九走后，萧湄攥干拭巾上的水，替雪狼擦着血迹，她刻意放轻动作，那凌乱的伤口像是割在心头。

等盆中已变成血水，萧湄攥拭巾的动作稍稍停滞，她忽然想起，当初去幽冥鬼界时，冥王所赠的那一箱药材。

秦扶摇习鬼医之道后，那箱药材便赠予了她，也许她把药材带来了六赑岛。

萧湄取出乾坤袋，在里面翻箱倒柜地搜寻，果然看到了那个尘封的墨玉箱。她喜极而泣，快速赶到船楼下把秦扶摇拉上了楼。

秦扶摇一脸迷茫地看着空空的坐榻，不知萧湄要做什么。

萧湄这时才想起，秦扶摇如今习鬼医之道，只能看到鬼魂残影。溟珞本体为妖，目下伤重化作了真身，凡人肉眼难别。

恰在这时，阿九适时递来一张显身符，萧湄不作犹豫，接过来贴在了雪狼的身上。

秦扶摇眼中的迷茫渐转震惊，她看着遍身是伤的雪狼，嘴巴微张，千言万语堵在喉咙，迟迟吐不出一句话来。

从前她问过秦叔，世代护佑他们的溟珞，到底是何族类，直至今日，她才终于得到了答案。

方才萧湄已经替它擦拭干净伤口外的血迹，省了许多繁杂步骤。

秦扶摇秉着医者本能，走过去替雪狼处理起伤口。她打开那墨玉箱，从中取出五六种荧光裹身的药材，放到研钵中细细捣成药汁，而后递与一旁候着的灵仆，嘱咐它文火隔水蒸煮。

一碗蒸得变作墨绿色的药汁很快被端回船楼，萧湄接过来略略放凉后扶抱起雪狼。仅仅喂了一羹匙，雪狼便紧咬牙关再也不愿张开，抗拒意味十分浓重。

萧湄舀起一点轻抿，苦涩辛辣感直冲脑海，粘稠的药汁在嘴里难以下咽，比她人生二十载所喝过的药汤苦上百倍，甚至味蕾都要被直接烧坏，也难怪雪狼不愿意喝。

雪狼卧趴于萧湄怀中，气息微弱，它并不似龙驹那般，只要遇水，即使伤得再重都可愈合，不喝下这些药，能否撑到青铜船靠岸都未可知。

萧湄心急如焚，却只能红着眼眶慢慢喂它，小小一碗药汁，耗费了半个时辰才尽数进了腹中。

也许是伤口疼痛难忍，加上这苦涩难咽的药汁，雪狼在梦中无意识地呜咽着，往日凌厉的傲态不再。若不是这比寻常狼类大上数倍的体型，萧湄甚至生出种错觉，它只是需要主人安慰的小兽。

祭旗收鬼后，阴气笼罩着整艘航船，螭蛟群和漩涡中的恶灵被震慑住，再也翻不起大浪，来时所遇到的种种凶险销声匿迹。

返航的日子里，萧湄日日守在雪狼身边，对时间没了概念，龙驹和小狐妖很乖觉地没有来烦扰。除了定时来给雪狼上药的秦扶摇，还有扫洒的灵仆，船楼顶层多半时候只有萧湄和在她怀里昏睡的雪狼。

随着时间的推移，雪狼对秦扶摇所开的药愈发抗拒，从整碗到半碗到一羹匙，最后一口都咽不下去。

它好似耍小脾气的灵宠，喝进去的药越来越少，单靠外敷，伤势好得极慢。

溟珞一向从容沉稳，遇事淡然隐忍，从未有过这般脆弱的模样。萧湄没有任何办法，她的心软了又软，只能盼望青铜船早日靠岸。

启航后的第十八日，一直在甲板上指挥灵仆掌舵的阿九忽然来到了船楼顶层。

“再过大约五日，我们就可抵达绥京海岸，届时如果主人还未转醒，我会再次开启传送阵，带她去一趟神隐坞。”

靠岸前一日。

秦扶摇换药时，不期然跌进雪狼那双湛蓝幽邃的眼眸。她取药的手顿住，看向闭目假寐的萧湄，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阿湄……”

萧湄睁开眼睛，只见秦扶摇一脸震色地指着卧趴于她怀中的雪狼，她低下头一看，也愣住了。

“溟珞，你——”

雪狼不等秦扶摇包扎好自己的伤口，便起身疾速地跑出了船楼。

脊背上本已结痂的伤口因为它的动作而撕裂开，血色氤氲，再回来时，已经是人形的溟珞。

方才伤口撕裂的位置看不到一丝血迹，可浓重的血腥味却带着浅淡的龙桑草香蔓延开来。

萧湄有满腹话语想说，临了却变作了思虑许久最不愿提及的一句。

“你来六赑岛寻找所谓的归墟入口，事因在我罢。”

问出口后，萧湄又有些后悔，因为她知道溟珞对这些问题一直是避而不答，以沉默应对。她暗暗苦笑，刚想转移话题，却听到了那人惜字如金的答复。

“是。”经过寄魂阵断联后，溟珞的心境已经迥然不同。

得到答复，是意外。

得到肯定的答复，则是意外之喜。

萧湄望着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眸，好似看到了愈发渺茫的前路。

归墟是世间万物的最后去处，溟珞为了她寻找前往归墟的路途。这也就意味着，她如今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人类。

“我曾无数次做过一个循环梦，那是像狂龙海湾的辽阔海域，我在其中如同海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遇见你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无梦至天明。”

“可我在神隐坞的那一年，时常会陷入相同的梦境，遮天蔽日的黄沙，无数飘荡的鬼魂，还有一个抱膝坐于远处的女子。她的面容，与我相同。”

“溟珞。”萧湄轻轻喊了声，困囿已久的猜测如开闸泄洪般冲出喉咙，“她是我的残魂吗？”

萧湄的话如同滚山巨石，撼动着溟珞的心。

她从未想过，萧湄会梦到那远在归墟的三魂。亦从未想过，归墟并非可以容纳六界水流的无底沟壑。

它是一片沙漠，是一片万鬼齐聚的无垠大漠。

溟珞的反应证实了萧湄的猜测，好像不知何时开始，她就特别纠结于往日种种。迫切地想要弄清无字血书和那幅画的由来，迫切地想要了解溟珞的所有过去。

或许连萧湄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对溟珞的情感，已非纯粹的依赖。可心中唯一笃定的，亦是最不想面对的事。

对溟珞来说，她的一生太过短暂了。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魂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