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的压力如同一张无形却无比坚韧的蛛网,随着日期临近,正在悄无声息地逐渐收紧,将它的中心猎物层层包裹。
在高二(三)班,这张网最密集的中心,便是沈闻竹的座位。
他桌面上,各科的竞赛真题集、内部模拟卷、专题突破讲义已经堆叠得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倾覆的小小山丘,几乎淹没了原本就不算宽敞的桌面空间,只留下中间一小块地方供他演算。
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冷的距离感。
他课间离开座位的时间越来越少,仿佛被钉在了那把椅子上。偶尔起身去接水或者去洗手间,动作也快得像一阵风,目不斜视,仿佛多浪费一秒钟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是一种缺乏日照和松弛感的、近乎透明的白,衬得他眼下的淡淡青黑更加明显。
那份固有的冷淡似乎也升级了,变成了一种近乎机械的、被抽空般的漠然。偶尔因为老师的提问或是其他干扰而不得不抬起眼时,目光里都带着一种明显的、被打断思路的不耐。
以及一种深藏的、被过度透支的疲惫,仿佛一台超负荷运转了太久的精密仪器,虽然仍在执行指令,内核却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物理老师找他谈话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是在课间,老师会把他叫到走廊角落,低声交谈;有时是在放学后,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老师分析其他重点中学竞争对手近况的声音,强调这次竞赛关系到学校荣誉和个人前途的重要性,以及接下来需要如何加大训练强度、查漏补缺。
每一次谈话结束,沈闻竹回到座位时,周身的低气压就会更凝重一分。
班主任李老师看着他的状态,眼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担忧,但在沈母几乎无孔不入的频繁电话沟通和事无巨细的邮件往来下(邮件里通常附带着更多、更难的补充练习题和最新的竞赛信息),她能做的干预也显得十分有限和无力。
她最多只能拍拍沈闻竹的肩膀,温和地说一句“注意休息,别太拼”,但得到的,往往只是对方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以及更加紧绷的下颌线。
程清响把这些变化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们毕竟是前后桌,物理距离上的邻近,让他无法忽视沈闻竹身上那股越来越浓重的、仿佛被无形枷锁束缚着的压抑感。
他甚至有一次,在午休时间大部分同学都趴下休息或者小声聊天时,亲眼看到沈闻竹并没有休息,而是一边机械地吃着手里那片看起来毫无味道的全麦面包,一边对着摊开在桌上的一道复杂无比的物理题飞速演算。
他的手指握着笔,在草稿纸上移动得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一串串复杂的公式和符号流畅地倾泻而出。
然而,突然地,他的笔尖猛地顿住了,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他盯着纸面,眉头死死拧紧,紧接着,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暴躁的情绪出现在他脸上,他猛地将那张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草稿纸揉成一团,近乎粗暴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他抬起手,用力地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闭上的眼睛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烦躁和挫败。
那一刻,程清响几乎以为那座永远冷静、永远游刃有余的冰山就要崩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内里汹涌的情绪。他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但下一秒,沈闻竹却像是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然后迅速睁开了眼睛。
眼中的波澜已经被强行压下,他面无表情地抽出一张新的、干净得刺眼的草稿纸,铺好,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那瞬间极其罕见的情绪失控,仅仅是他疲惫大脑产生的一丝幻觉。他又变回了那台精密而冷漠的做题机器。
程清响默默收回了目光,心里却莫名地不是滋味,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压在心口。他第一次对“成绩好”这件事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惧的情绪。
如果优秀的代价是这样的——失去所有的闲暇、快乐,甚至正常的情绪,被无尽的压力和期望绑架,变成一台只会运算和得分的机器——那他宁愿永远当个快乐的、自由自在的“差生”。
至少,他的吉他弦声是快乐的,他的呼吸是自由的。
与此同时,他自家的氛围却依旧保持着那种粗糙而温暖的基调,并且一如既往地……吵闹。
母亲虽然还是会见缝插针地唠叨他的成绩,忧心他未来考不上好大学怎么办,但更多的精力显然是放在了和隔壁楼的张阿姨研究怎么织一件最新花样的毛衣,以及和精力过剩的落雨斗智斗勇,限制她每天看动画片的时间上。
父亲依旧沉默寡言,下班回家往往带着一身疲惫,但会默默地把单位发的苹果、橙子或者几罐包装精致的饮料放在程清响房间门口。
偶尔还会在他关着门弹吉他时,假装去阳台收衣服或者找东西,“恰好”经过他房间门口,脚步会极其缓慢地停留那么几秒钟,虽然从不评论,但那短暂的驻足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关注。
落雨还是那个活泼过头、甚至有点烦人的小丫头,会毫不客气地冲进他的房间,缠着他给她弹最近流行的某首偶像剧主题曲,虽然总是撅着嘴嫌他弹得不够原版、没有电视里的好听,但下次还是会再来缠着他。
程清响自己也忙得团团转。周末要去奶茶店打工,平时要写作业(虽然质量堪忧),要和王浩、周洲他们插科打诨,交流新发现的乐队或者游戏攻略,更要挤出所有碎片时间琢磨他的新效果器,练习新的曲子。
他的世界充满了各种嘈杂的、琐碎的、有时甚至让人头疼的声响,却也因此充满了鲜活而蓬勃的生命力。
两个家庭,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仿佛两条永远保持着安全距离、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仅仅在实验中学高二(三)班这个短暂的时空交汇点里,诡异地、近距离地邻近着,彼此映照,却又格格不入。
一天放学,程清响因为轮到打扫教学楼后面的保洁区,走得比平常晚了些。他扛着扫帚,拖着有点沉重的步伐刚走出教学楼,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沈闻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放学铃声一响就立刻消失,而是站在校门口那棵叶子已变得金黄的老银杏树下,像是在等什么人。他背着那个永远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包,身姿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僵硬的等待感。
很快,一辆黑色的、擦得锃光瓦亮的轿车无声地滑到他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表情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
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和沈闻竹有几分相似,但线条更加冷硬,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压迫感。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径直递给沈闻竹,嘴唇开合着,正在说着什么。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程清响也能感觉到那人语气的严厉和不容置疑,不像父子间的交流,更像上级对下属下达指令。
沈闻竹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沉默地接过那个看起来就十分沉甸甸的文件袋。他接过袋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凸起。
那个男人又快速地交代了几句,目光在沈闻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审视一件产品的完成度,然后才转身上车,关车门的声音在安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黑色的轿车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发动,绝尘而去,留下沈闻竹独自站在原地。
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影子孤单得令人窒息。
他拿着那个厚厚的文件袋,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只是像被钉住了一样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弃的雕塑。晚风掠过,吹起他额前柔软的黑发和校服的衣角,却吹不散他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和沉重。
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份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感,却隔着一二十米的距离,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程清响放慢了脚步,甚至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在路边的冬青丛后面。他感到一阵局促不安,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走过去,像平常那样没心没肺地打个招呼(虽然对方大概率不会理他),还是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悄悄地、尽快地从另一边绕道离开。他感觉自己好像撞破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现场。
就在他犹豫不决、脚步踌躇的时候,沈闻竹似乎极其敏感地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瞬间就捕捉到了几步之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程清响。
四目,就在这傍晚时分,隔着逐渐弥漫开的暮色,猝不及防地相对。
程清响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骤然收缩。他清晰地看到,沈闻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般冷寂的眼睛里,此刻竟然盛满了某种沉重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洞的、找不到方向的茫然。
那层常年覆盖的冰壳仿佛在刚才那瞬间被彻底击碎,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精疲力尽的脆弱内核。那是一种程清响从未在沈闻竹脸上看到过的神情,脆弱得不像话,甚至带着一丝求助般的无助,与他平时那个冷漠强大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程清响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下意识地停住了,喉咙有些发干。
沈闻竹似乎也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里、在这个时候、被他看见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那瞬间暴露出的脆弱像是猛然意识到了危险的潮水,迅速地、几乎是狼狈地褪去,冰冷的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竖起,甚至比平时更加厚重坚固。
他的眼神几乎是在一秒之内就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不,甚至比平时更冷,更硬,里面骤然蒙上了一层被窥见了狼狈和不堪后的尖锐防备,甚至还有一丝极快的、被冒犯的怒意。那目光像冰冷的针尖,刺得程清响微微一愣。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质问,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个表情。只是紧紧地、几乎是凶狠地攥紧了手里那个厚厚的、仿佛有千斤重的文件袋,猛地转过身,步伐又急又快,甚至带着点仓促的意味,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离开,背影僵硬而决绝,很快就在街角拐弯处消失不见。
程清响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傍晚的凉风吹过,他却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闷得难受,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还拎着的东西——那是母亲刚让他顺便带给邻居阿姨的一袋自家包的韭菜猪肉饺子,装在保温袋里,还热乎乎的,散发着朴实而温暖的家常气息。
而沈闻竹手里那个厚厚的、沉重的文件袋,里面装着的又是什么呢?是更多的、永远做不完的试题?是更重的、不容失败的期望?还是……一份他根本无法选择、早已被规划妥当、只能被动接受的未来?
殊途之人,或许终难同归。那惊鸿一瞥的脆弱,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尖锐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程清响的心里,带来一阵细微却持久的酸胀感。让他再也无法简单地用“讨厌”或“冷漠”这类词汇,来轻易地定义那个名叫沈闻竹的优等生。
冰山之下,或许是汹涌的暗流,和已然不堪重负、悄然蔓延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