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计算机教室那次意外的、让他措手不及的“窥秘”事件后,程清响有好几天都像躲避红外线感应一样,极其刻意地避着沈闻竹。
倒不是害怕对方会去告发什么的——沈闻竹那家伙虽然冷得像块冰,但答应过的事情,似乎有种不言自明的、奇怪的可靠性——而是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尴尬和别扭。
他那点藏在心底最深处、生怕被人知道、尤其是被沈闻竹这种“高高在上”的“优等生”知道并可能嗤之以鼻的小爱好、他视为秘密花园和精神自留地的东西,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狼狈不堪地被对方撞破了。
虽然沈闻竹最后那句“不会说出去”像是一道赦免令,但那家伙的心思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眼神永远平静无波,谁也看不透那冰面之下究竟翻涌着什么。
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觉得可笑?无聊?还是仅仅当作一个无需在意的、无关紧要的发现?
然而,沈闻竹却表现得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往更加“一如既往”。他照常踩着预备铃走进教室,照常在全班或嘈杂或困倦的早读声中面无表情地刷着奥数题,照常在课堂上永远坐得笔直、眼神专注地跟着老师板书移动,照常在午休时独自一人去图书馆或者安静角落,照常在放学后准时消失。
他独来独往,像一颗沿着既定轨道精确运行的星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他甚至没有再多看程清响一眼,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好奇、探究或者哪怕仅仅是“我记得那件事”的眼神。
这种彻底的无视,这种仿佛那天在老旧机房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程清响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从未真实发生过的态度,反而让程清响心里更加七上八下,捉摸不透,像揣了个闷烧的小火炉,时不时烫他一下。
这种单方面的、刻意的躲避持续了三四天,程清响自己都觉得有点没劲和幼稚了。
每次在走廊拐角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就下意识缩脖子拐弯,每次收发作业经过对方座位时都屏住呼吸加快脚步,每次眼神不小心对上又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搞得他自己神经紧张,像个蹩脚的间谍。
而对方呢?完全无动于衷,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上演内心戏,耿耿于怀,斤斤计较,像个十足的傻瓜。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音乐课。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周末将至的懒散气氛。音乐老师是个有点浪漫气质的中年男人,今天讲了一些基础的乐理知识,提到了和弦的走向和情绪表达之间的关系。PPT上展示着各种和弦的构成和功能标记。
大多数学生听得昏昏欲睡,要么在底下偷偷写其他科目的作业,要么眼神放空想着晚上的安排。只有程清响,虽然也身体放松地靠着椅背,假装和周围人一样神游天外,甚至故意打了个哈欠,但他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竖得老高,捕捉着老师的每一句话。
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在摊开的音乐课本边缘模拟着按压和弦的动作,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擦,仿佛那下面有一排看不见的琴弦。
下课铃像是解放的号角,瞬间点燃了教室里的躁动。大家迫不及待地合上课本,桌椅碰撞声、说笑声、收拾书包的哗啦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程清响慢吞吞地往包里塞着那本几乎崭新的音乐书,脑子里还在自动回响着老师刚才讲的那个VI-IV-I-V的经典万能走向,思考着为什么这个套路如此屡试不爽。
忽然,一个清冷、平稳、辨识度极高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在他课桌旁边清晰地响起:
“刚才老师说的,属七和弦的不协和性,为什么能那么强烈地导向主和弦的解决?”
程清响吓了一跳,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像是正在做坏事被当场抓包。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大得差点撞到摞在桌角的书。
沈闻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课桌旁边,手里拿着那本同样崭新的音乐课本,修长白皙的手指正精准地点在刚才老师讲过的那一页的某个乐谱示例上。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眼神清澈而专注,里面没有任何戏谑或调侃,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求知欲,那神情和他平时拿着物理竞赛题向老师提问时一模一样,像是在请教一道关于宇宙规律的难题。
程清响完全懵了,大脑像是被强行拔掉电源又猛地插上,一片空白之后是混乱的电流嗡鸣。他……沈闻竹……在向自己请教音乐问题?那个门门功课接近满分、智商高得不像人类的学霸?! 这比在机房被他撞见自己搞音乐更让他感到震惊和难以置信。
“啊?……这个……”程清响一时语塞,感觉舌头有点打结,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升温。他习惯了被孙骏韩他们问“作业抄完了吗?”或者“放学去不去网吧?”,而不是这种涉及专业乐理的问题,尤其是发问者还是沈闻竹。这感觉太诡异了,就像看到一只猫突然开始认真地研究量子力学。
周围几个还没离开的同学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显然对沈闻竹主动找程清响搭话——而且看起来还是在讨论学习问题——感到十分惊讶。有人甚至放缓了收拾东西的动作,竖起了耳朵。
程清响在那一片目光中感到如芒在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镇定下来,忽略掉脸颊的热度。
虽然完全搞不懂沈闻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背后到底是什么意图,但谈到音乐,尤其是和弦这种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出味道的东西,一种熟悉的自信和底气又慢慢地从他心底钻了出来,暂时压过了尴尬和慌乱。
“就……你听那个属七和弦,是不是自己待着的时候,感觉特别扭?好像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感觉,心里痒痒的,对吧?”程清响尝试着用自己最直观、最感性的方式去解释,这和他解数学题时满头雾水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手,在空气中比划着,手指虚按,仿佛在弹奏一个无形的和弦,“它里面有个音,就那个七音,特别倔,特别想‘回家’,回到最稳定、最踏实的主和弦的根音上去。就这么一解决,哎,就像走了好远的路终于看到家门,或者憋了半天终于打了个喷嚏,一下子就舒服了,安稳了,畅快了!”
他的解释毫无学术性可言,全是个人感受、生活化的比喻和略显夸张的身体语言,甚至听起来有点幼稚和滑稽。这根本不像是在回答一个学霸的问题,更像是在跟朋友吹牛侃大山。
果然,旁边的孙骏韩刚好走过,听到他这番高论,极轻地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嗤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显然觉得程清响是在不懂装懂,故弄玄虚。
但沈闻竹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干扰。他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眼睛里,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不耐或轻视,反而闪烁着一种专注思考的光芒,微微眯起,似乎真的在努力理解和消化程清响这番“不着调”的、充满个人色彩的比喻。
他微微蹙起那两道好看的眉,像是在脑海中构建某种模型,将这种感性的描述转化为他习惯的逻辑语言。
沉默了几秒钟,就在程清响又开始有点心里打鼓的时候,沈闻竹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一种分析性的口吻:“所以,这种人为制造的‘不舒适’感和随之而来的‘解决’感,所形成的张力结构,实际上是音乐推动情绪变化和发展的重要机制之一?”
程清响眼睛猛地一亮!像是黑暗中突然划亮了一根火柴!他没想到沈闻竹能这么快、这么精准地抓住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比喻背后的核心逻辑,还能用如此简洁、抽象、高度概括的语言表达出来!这理解力简直可怕!
“对对对!太对了!就是这个意思!”他一下子忘了刚才的尴尬和周围的目光,语气瞬间变得兴奋起来,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像是找到了知音(虽然对方可能并不这么认为),“就像讲故事,你得先制造点麻烦,有点冲突矛盾,让人揪心一下,最后问题解决了,大家才觉得痛快嘛!好多流行歌,甚至那些古典乐,翻来覆去用的都是这个套路,万变不离其宗……”
他说得兴起,下意识地就想哼一段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来作为例子,但嘴巴刚张开,马上意识到现在是在教室,周围还有同学,而且对象是沈闻竹,他赶紧刹住车,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旋律硬生生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讪讪地补充道:“呃……我瞎说的,大概……就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声音又低了下去。
沈闻竹静静地看着他瞬间亮起来又迅速收敛的眼神,看着他那副迫不及待想分享却又强行克制的样子,沉默了片刻,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然后,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语气平淡依旧:“明白了。谢谢。”
说完,他合上那本几乎没怎么翻动的音乐课本,将其夹在臂弯里,没有再看程清响,也没有理会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转身,步伐平稳地离开了。没有多余的一句话,没有一个评价的眼神,就像只是完成了一个简单的、高效的问答环节,得到了所需信息后便即刻抽身,毫不拖泥带水。
程清响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刚塞了一半进书包的音乐书。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在慢慢发酵,说不清道不明。沈闻竹刚才那副认真请教、努力理解、甚至试图用他的逻辑体系来解析音乐奥秘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故意戏弄他或者给他难堪。
那眼神里的专注和思考是真实的。他是真的在试图理解那些跳跃的音符和感性的情绪背后,所隐藏的某种规律和逻辑?
孙骏韩背好书包,走过他身边时,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阴阳怪气地丢下一句:“行啊清响,都能给学霸讲课了,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程清响难得地没有回嘴,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笑着怼回去。他还沉浸在刚才那短暂却超乎想象的对话所带来的震动之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虚拟按弦的触感。
所以,那座遥不可及、仿佛由绝对理性和冰冷知识构成的冰山,并非对一切他所以为的“无用”、“不务正业”的知识都嗤之以鼻?他只是……用他那种独特的、逻辑至上的、近乎解剖的方式,在试图解析和理解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包括他原本可能完全陌生的、感性的、属于艺术的领域?
问律于盲,或许并非如此。盲者心中有音,律自心生;而问律者,或许并非真盲,他只是站在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径上,正在尝试以一种全新的、笨拙却认真的方式,去叩响一扇他从未踏入过的、感知世界的门扉。那一声叩门轻响,或许微不可闻,却已然在空气中留下了淡淡的余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