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中学西北角,藏着一间相对老旧的计算机教室。这里的机器大多是五六年前甚至更早的型号,灰色的机箱上布满划痕,显示器是厚重的LCD屏,边缘有些发黄。
运行起大型专业软件来总是风扇狂转,吭哧吭哧地吃力无比,因此除了必要的信息技术课,平时很少有师生愿意光顾这里。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微弱的、由灰尘、静电和老化塑料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
但对于那些只是需要简单上网查点资料,或者安静地处理一些文本的学生来说,这里却是个难得的宝地——足够安静,也足够隐蔽,像是被校园喧嚣遗忘的一个角落。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阳光斜斜地穿过教室窗户,在黑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程清响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课本摊开在面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脑子里有一段旋律已经盘旋不去好几天了,像只被困住的小鸟,扑棱着翅膀想要冲出来。它在他吃饭时、走路时、甚至睡觉前都在耳边嗡嗡作响,迫切地需要被捕捉、被具象化。
家里的那台旧电脑声卡出了问题,弹出来的音色总带着嘶哑的杂音和断续的爆音,让他敏感的音乐神经无法忍受。
他忽然想起那间老机房——虽然电脑破旧,运行专业DAW(数字音频工作站)可能够呛,但基本的音频输入输出接口还是有的,正好可以用来简单录入旋律和进行最基础的编辑。
时机正好。他瞅准纪律委员低头写作业的空档,像只狸猫一样弓着腰,鬼鬼祟祟地溜出了教室后门。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空中走廊,直奔那间位于老实验楼三楼的计算机教室。
推开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一股熟悉的、略带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机房果然空无一人。昏暗的光线下,几十台电脑屏幕都是黑的,像一片沉默的灰色森林。
只有机器内部散热风扇持续运转发出的低沉嗡鸣,以及窗外遥远操场上隐约传来的体育老师的哨声和学生们模糊的喊叫声,反而更衬出室内的寂静。窗帘没有完全拉拢,几缕夕阳的光线穿透灰尘,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程清响松了口气,心里窃喜。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最角落的一个位置,这个位置背对着门,前面还有一台坏掉的显示器作为天然屏障,隐蔽性极佳。
他放下书包,熟练地按下主机箱上那个磨损严重的电源键。老旧的硬盘发出嘎吱嘎吱的读盘声,显示器慢吞吞地亮起,显示出泛白的启动画面。
他迅速从书包里掏出自己带来的耳机——一副用了很久但音质还不错的监听耳机,以及一个非常小巧的、只有25键的USB-MIDI键盘(为了便携和隐藏,他省吃俭用买了这个最小号的,塞进书包里毫不显眼)。接上电脑后置接口,等待系统识别设备的那几秒钟,他都觉得无比漫长。
终于,设备管理器跳出了识别成功的提示。他迫不及待地双击桌面上一个不太起眼的图标——那是一个他费了不少劲才找到的破解版音乐制作软件。
熟悉的深□□面亮起,各种音轨、调音台、钢琴卷帘窗映入眼帘。程清响立刻像换了个人一样,眼神变得专注而明亮。他戴上耳机,整个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
手指在小小的键盘上尝试着按出脑中断断续续的旋律片段,然后在软件里创建新轨道,调整节拍器速度,设置和弦进行,一点点构建他脑海中的声音世界……他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等下还要回教室拿书包。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跳跃的音符和不断调整的音波线里,身体会无意识地随着节拍微微晃动,脚尖轻轻点着地。
他正在尝试给刚刚录好的一段主旋律搭配贝斯线。试了几个预置的贝斯音色,不是太沉闷就是太塑料,总是差强人意。
他眉头紧锁,嘴唇无意识地抿着,偶尔发出烦躁的咂嘴声,右手快速地在小小的键盘上试音,左手操纵鼠标不停地点选、拖拽、试听。耳机里流淌着各种重复的、未成形的片段。
就在这时,机房那扇有些变形的木门,发出了极其轻微、干涩的“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程清响戴着耳机,完全沉浸在自我的音乐世界里,对这点微小的动静毫无察觉。
沈闻竹是因为物理竞赛小组的培训提前结束了。导师临时有事,布置了一些线上查阅的文献资料要求他们看完。常用的新机房被另一个竞赛小组占用着,讨论得热火朝天。他不喜欢吵闹,才绕路来了这间几乎被遗忘的旧机房,图个清静。
他一推开门,室内相对昏暗的光线让他适应了半秒。随即,他那远比常人敏锐的耳朵就捕捉到了极轻微的、从耳机缝隙里泄露出来的电子音效和鼓点声,以及看到最角落里那个背对着门、全神贯注于屏幕的背影。
是程清响。
沈闻竹的脚步顿在了门口,握着门把的手甚至没有立刻松开。他确实没想到这里会有人,更没想到会是程清响。而且,对方此刻的状态和正在操作的软件界面,与他平时在教室里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学习毫无兴趣、甚至有些散漫浮躁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愕然的落差。
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的目光落在程清响的背影上。
他看到程清响微微弓着背,脖颈因为专注而前倾,瘦削的肩膀随着耳机里他听不见的节奏极轻微地、不自知地晃动。
他看到程清响偶尔会因为突然找到一段合适的和弦或者音色而兴奋地手指快速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也会因为试音效果不理想而烦躁地猛地向后一靠,用力抓扯自己的头发,把原本就不太服帖的头发弄得更乱。
那种全身心的投入和忘我的专注,与课堂上那个要么昏昏欲睡、要么对着窗外发呆、要么在测验卷子上留下大片空白的身影判若两人。
屏幕幽蓝色的光映在他侧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异常专注的神情。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点散漫、不耐烦或者故作轻松笑意的眼睛,此刻微微眯起,紧盯着屏幕上的音波线,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一种沈闻竹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创造性的光芒。
沈闻竹清冷的目光微微移动,投向那面闪烁着复杂内容的电脑屏幕。虽然隔了一段距离,看不太清具体细节,但那软件界面的布局、一条条并列的音轨、熟悉的调音台和钢琴卷帘窗口——他认得那个界面。那是专业的音乐制作软件。
程清响不是在随便播放音乐,也不是在打游戏。他是在……创作。而且是相当投入地、使用着专业工具进行创作。这个认知让沈闻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底,极快速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诧异。
就在这时,程清响似乎终于调试出了一段让他非常满意的贝斯线,低音部厚重而富有弹性的声音通过耳机传入他的耳中,完美地托住了主旋律。他兴奋地猛地一扬手,打了个响指,身体如释重负般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一转头——
他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透过电脑屏幕那略微反光的黑色边框,他清晰地看到了门口那个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的、清瘦挺拔的身影。沈闻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轮冷月,骤然照进了他秘密的花园。
程清响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种被当场抓获的惊慌和羞耻感瞬间席卷了他。他几乎是触电般猛地摘下了耳机,耳机线拉扯着电脑主机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抓鼠标,想要立刻最小化那个该死的软件界面,动作因为极度慌乱而变形,手指甚至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
仓促之间,他的手肘不小心扫到了放在桌边的小巧MIDI键盘,那黑色的塑料小家伙“啪”地一声脆响,掉在了冰冷的瓷砖地面上。
这声响动在寂静的机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彻底打破了之前只有机器低鸣的宁静。
“你……你怎么在这儿?!”程清响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慌和一丝被窥探**的恼怒,脸颊不受控制地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透了。
沈闻竹被他这么大动静的反应弄得微微一怔,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松开握着门把的手,走进机房,反手轻轻带上门,阻隔了走廊可能投来的视线。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来找资料。新机房被占用了。”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程清响屏幕上那个还没来得及最小化的、布满音轨和控件的复杂界面,然后又淡淡地瞥了一眼掉在地上那个小巧的、看起来相当专业的键盘设备。
程清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觉得那视线像针一样扎在他裸露的秘密上。他更加手忙脚乱了,几乎是狼狈地弯腰,一把捞起地上的MIDI键盘,像是要掩盖什么至关重要的罪证一样,看也不看就胡乱塞进旁边敞开的书包里,还用几本书迅速盖住。
然后他才猛地伸手指向鼠标,啪嗒一声点掉了那个无比显眼的音乐软件界面,屏幕瞬间恢复到一片空旷的蓝色桌面背景,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回收站”图标。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跑完一千米一样,微微喘着气,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尴尬,又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直直地看向沈闻竹。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请求他别说出去?凭什么?他们又不熟,而且这听起来多么可笑又弱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对方那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刚才那副样子根本无可辩驳。
沈闻竹静静地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满脸通红、几乎要同手同脚的慌乱模样,这和他平时那副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甚至有点吊儿郎当的散漫形象形成了巨大到近乎滑稽的反差。
沈闻竹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几秒钟对程清响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就在程清响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沈闻竹才开口。然而,他问出的却是一个完全出乎程清响意料的问题,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道习题:
“你在用Cubase?”(注:Cubase是一款专业的音乐制作软件)
程清响彻底愣住了,大脑像是当机了一样,处理不了这个信息。沈闻竹怎么会认识Cubase?他一个眼里只有公式和竞赛的学神,怎么会知道这种软件?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又立刻意识到不对,猛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试图掩:“啊?……不是……我就……那个……随便瞎弄着玩……真的……”声音越来越小,毫无说服力。
沈闻竹没有理会他苍白无力的否认,目光转向那个被他慌乱塞进书包、却还有一个边角露在外面的黑色键盘,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问:“那个是25键的MIDI键盘?”
程清响感觉自己的大脑彻底宕机了。这家伙不仅知道Cubase,还认得MIDI键盘?甚至连键数都看得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所有试图隐藏的东西在对方面前都无所遁形。他张了张嘴,所有狡辩的念头在对方那双清澈冷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彻底溃散。
他肩膀猛地垮了下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破罐子破摔地低声承认,声音里带着点自暴自弃:“……嗯。是25键的。便携式的……方便藏。”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咕哝出来的。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沉默。机房里只有老旧主机风扇嗡嗡作响的声音。程清响紧张地攥紧了手指,手心一片湿黏的冷汗,等待着对方的审判——是嘲讽?是报告老师?还是面无表情地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尴尬至死?
最终,沈闻竹移开目光,不再看他和他的书包,也没有再追问任何问题。他径直走向离程清响最远的那一排电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开机,打开浏览器,输入网址,动作流畅而自然,语气平淡得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我不会说出去。”
程清响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闻竹的背影。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答应了?甚至没有追问一句“你弄这个干什么?”或者“你还会这个?”,更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嘲讽或好奇的神情?就这么简单的一句“不会说出去”,像一阵风,吹散了他所有的恐慌,却留下了一大片空白和更深的困惑。
沈闻竹已经专注于屏幕上的文献资料,侧脸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冷静疏离,仿佛真的只是来这里查资料,恰好碰见,又恰好忘了。
程清响站在原地,心跳依旧很快,但那种灭顶的恐慌感,却慢慢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强烈困惑和难以置信的感激的情绪所取代。
他看着沈闻竹那副完全事不关己的冷淡样子,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最终还是极轻地、几乎像是气流摩擦一样,含糊地、快速地说了一句:“……谢了。”
沈闻竹敲击键盘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程清响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MIDI键盘更深地塞进去,拉好书包拉链,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轻手轻脚却又速度极快地溜出了计算机教室,甚至忘了关掉自己那台电脑。
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机房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以及沈闻竹那边偶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鼠标点击和键盘敲击声。
沈闻竹的目光从密密麻麻的文献资料上移开,落向刚才程清响坐过的那个如今空荡荡的角落。
那张椅子因为主人匆忙离开而微微歪斜,电脑屏幕还亮着蓝色的桌面光,仿佛还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短暂而混乱的插曲。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个慌乱又异常专注的背影上。
他沉默地看了那个角落一会儿,窗外的夕阳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然后,他极轻地、几乎只是唇瓣微动地低语了一句,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个已经仓皇离开的人:
“只是……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