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区派出所望出去,能看到南岸的夜景,各色榆阳菜招牌在江上厮杀得异常激烈,夜风吹过江面,有意无意地将霓虹打碎,波光粼粼地流动起来。
“柯先生回小区吗?”敖棠牵着李睿知站在派出所门口,打破沉默道。
柯镜宇滑手机的动作一顿,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我去其他地方。”
“这样啊。”敖棠点点头。
气氛重归死寂。
几分钟后,周唯开着车出现在路口。
正巧,网约车也到了。
周唯下车走来的途中,两人擦肩而过,周唯反应慢了半拍,扭头的时候,柯镜宇已经侧身上了车。
“哎,他怎么走了?”周唯奇怪地问。
“不走,我们车坐得下吗?”敖棠反问。
活动的演出服道具足足占了半个多车,也就李睿知能去后座挤挤。
“医院还是回家?”上车后,周唯问。
敖棠朝后视镜里看了眼,说:“回家。”
汽车后排,李睿知偏着头盯着窗外,两只眼睛异常明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敖棠打开外卖软件,晃着手机问他:“晚上想吃什么?李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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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比成年人简单,敖棠洗完澡出来,餐桌已经收拾完毕,只剩下她那份没有拆的单人餐,李睿知正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打游戏。
鼻子已经没有流血了,但他还是固执地塞着纸巾,两手捧着手机,眼睛紧张地盯着屏幕,枪声蹦蹦蹦地响个不停,余光看到她出来,悄悄调低了音量。
李睿知最爱的两个游戏:抓大鹅和吃鸡。
选择的心情也很有讲究,开心的时候抓鹅,不开心的时候吃鸡。
今天周五,吃鸡有个限定的丧尸模式上线,比普通版本要刺激,适合钢枪的玩家。
敖棠没打扰他,拿起薯条钻进厨房复脆。
等出来的时候,李睿知已经放下手机,乖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
“不玩啦?”她放下薯条,又抽了筷子给他。
李睿知摇了摇头,没接。
敖棠清楚,李狗儿这是有话要讲。
她第一次见到李狗儿的时候,也像今天这样脸上带着伤,敖棠去车库准备开车,抬眼往车位看,就见到了柱子后面蹲着的小孩。
比现在更小更瘦,蜷缩起来像个被乱扔的垃圾袋。
意识到自己躲的是敖棠的车位,他急忙站起来退到角落,见她走向的不是轿车,而是更里面时,他转过身,准备从另一边溜走。
转身的刹那,车库的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干涸的血迹,鼻子、嘴角,都有被揩拭过的痕迹。
李睿知现在的表情,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惴惴地看着她说:“不是我报的警。”
“我晓得。”敖棠坐下来,拉着他的手,端详着脸上的伤,问:“痛吗?”
李睿知垂下脸,小声地说:“还好。”
“身上真的没有其他伤?”
“嗯。”
“行,那先去洗澡,回来再玩。”
“好。”
看着人进了浴室,敖棠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今晚的剧情,过去半年里上演了不下三次,巴掌拳头飞毛腿,都不算事,小孩鼻泡脸肿地去医院,去派出所,最后还是会被送到李子强手里。
家暴嘛、家庭纠纷嘛、老子管教儿子嘛,一句家事就能抹平。
别说李睿知了,就连她这个成年人都有些失望。
敖棠暗暗叹了口气,翻到柯镜宇的微信。
点进去后,将备注从“租客先生”换成了名字,算是对他报警行为的无声感谢。
回到对话框,她想了想,还是编辑信息发了过去。
几分钟过去,没回。
十几分钟过去,还是没回。
不等了,敖棠把手机扔到一边,盘腿坐下,揪了根薯条放进嘴里。
吃着吃着,李睿知洗澡出来了。
他欲言又止地走了过来,抬起还在冒热气的头,鼓起勇气般地说:“姐——我今天咬人了?”
敖棠倒吸一口凉气,已经猜到了被咬的倒霉鬼是谁,问:“咬了柯镜宇?我那个租客?”
“嗯。”李睿知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区靠江,恰好在两个大桥中间,属于游客不多但风景极佳的一段路,江风吹拂,微腥的气息细碎地往她头盔里钻,敖棠感觉到背后的李睿知很兴奋。
沿江开了五六公里,她把车停在药店门口,又解开安全背带,蹲下身,两手搭在李睿知的肩上,看着他睫毛垂落的阴影。
经过半年多的了解,她深知眼前这个孩子看似安静乖顺,实则倔得像驴。
所以才会因为不想去警局,而咬伤报警的柯镜宇。
摸了摸他有些刺的头发,敖棠忍住心软问道:“记得我给你说过的程序正义吗?”
“记得。”李睿知抬眼看着她,“没有做完作业和不交作业是两件事。”
“那柯哥哥报警有错吗?”敖棠又问。
李睿知抿嘴摇头。
“你咬他对吗?”敖棠继续问。
李睿知又摇头。
“去吧。”敖棠拍了拍他的背,鼓励道。
过了会儿,李睿知从药店出来,对她摇了摇袋子里的药。
敖棠冲他竖起大拇指,拍了拍机车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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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上。
柯镜宇拿着手机取景,一晚上,他沿着江岸漫无目的地走,看到某些特别的景,就下车用手机拍下来,拍完又转下一个场景。
从白象居上车后,司机总算看出他不是个普通游客,颇为好奇地问:“哎,兄弟,你是不是现在流行的什么博主?搞自媒体的?”
柯镜宇坐在副驾上,两指撑开相机长焦,镜头里是个坐在机车上的女孩。
女孩一手摁着被江风拂乱的头发,一手搭在把手上,逆光看不清脸,但背后晕黄的灯光扑上她的侧脸,勾出精致的线条。
烟火气和江湖气在她身上具象地融合,生动地跃进他的镜头里。
拍下照片,柯镜宇没回司机的话,而是指着对面问:“师傅,能把车开去哪儿吗?”
司机连忙把问题抛到一边,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哟,有点远哦兄弟,隔了条江,要从石门大桥过去。”
柯镜宇放下手机,看见对岸的人跨上了机车,似乎要走。
“不要紧。”他的声线略低,偏冷,语调不急不缓,却很有烈度。
司机总算搞清了状况,一脚油门轰下去,打着方向盘还不忘安抚道:“要得,大哥一定帮你追上那个妹儿,榆阳机车就要靠我们榆阳法拉利来追。”
榆阳出名的除了江景、火锅、美女,还有号称黄色法拉利的出租车。
特点:人在车上坐,魂在后面飘。
主打一个飘逸。
十几分钟后,出租车赶到了对岸,机车没在,美女也没在,只剩几个遛狗的居民在闲逛。
司机还搁哪儿挤眉弄眼地安慰他:“莫得事兄弟,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好嘛,听你的。”柯镜宇笑着摇了摇头,从这句怪模怪样的话里,找到了些许慰藉。
回到小区,年久失修的路灯晕乎乎的,像蒙了层胶片特效,遛狗的、压路的、扔垃圾的,一个个从路灯下显影,又沉进黢黑的底片里。
这里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近,麻将声、聊天声、狗叫声,浓郁的生活气息裹着他往出租屋的方向走。
出了电梯,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
离出租屋还剩五六米时,柯镜宇忽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门把手上那只白色袋子上。
他眯起眼,认出袋子上“某某药店”的字样,眉头倏地一紧,快步上前,迅速输入密码。
门开的一瞬,他瞥见客厅里敞开的行李箱,东西似乎没少——这才反手将袋子拎进屋内,轻轻带上了门。
今天下午,门口突然传来摁密码的声音。
柯镜宇以为是房东过来查房,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没想到是个满脸血渍的小孩。
小孩打开门看到他的瞬间,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急忙往客厅里看去,似乎在找人。
很快,他拨通了报警电话,小孩应该是被家暴的,脸上偌大的手掌印明显是成年人打的,力道还不小。
后来,他在派出所见到了敖棠。一身西装短裙,年纪虽轻,却已是一副娴熟干练的“大家姐”模样,面对民警应答得体。
柯镜宇坐在等候区,恰巧瞥见她悄悄握紧又松开的拳头。
再后来见面时,她口口声声喊着“柯先生”,语气听来客气,却透着礼貌应付的敷衍。
挺爱演的,柯镜宇总结。
再看药,哦,爱演的干姐姐送的。
想罢,他打开微信,果不其然,躺着几条未读消息。
他点开备注“房东”的对话框,看到敖棠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柯先生,如果你拿了报警回执的话,可以给我吗?】
二十几分钟前,又发了两条。
【今天的事,谢谢你,药我放门把手上了】
【另外,最好还是去打一下破伤风,钱从房租里减】
柯镜宇手指点在屏幕上,回复:【好】
也不管这个“好”回复的是哪一句。
随后,他点开唐老师的对话,挑了几张今晚拍的照片发过去,说:【我已经到榆阳了,准备在这儿安定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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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柯镜宇准备到小区附近逛逛。
门口有家生意不错的面馆,他走进去点了份招牌面。
等面的间隙,顺便观察着店里的食客,有带小孩的,有夫妻一起的,也有一人食的,就是没有老人。
打量中,突然闻到一股潮湿的香味,像刚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味道。
接着,他就看到只嫩生生的手横在自己面前,关键是,这手里还拿着瓶红色豆奶。
柯镜宇顺着手臂望去,看到了敖棠那张俏生生的面孔。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这桌只有他一个人,敖棠径直在对面坐下。
柯镜宇以为她开口又是“柯先生长柯先生短”的,结果,她只是娴熟地拿起开瓶器撬掉瓶盖,然后将豆奶推了过来,柔声说:“请你的。”
整个动作相当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