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阳是座山城,也是座江城,山川河流粗暴地将其斩断,又被架起的桥梁粘通,天然地貌加上人工美学,赛博之城应运而生。
天色麻麻黑,红艳艳火辣辣的霓虹招牌就会顺着江水,一路惊风扯火地烧下去,烧进游客的取景框里、摄影博主的超绝机位里、以及本地人的工作照里。
北岸酒店会议厅。
敖棠刚排好九宫格照片,还来不及配文案,就被甲方的执行逮住,叮嘱明天的活动安排。
“我记得带队的还有个男生嘛?”执行伸着脖子左看右看,没看到人。
敖棠知道甲方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她一个人顾左不顾右,兼顾不了礼仪和演出,于是耐心解释道:“今天彩排我带队,明天活动我俩都在。”
“行,舞台马上调试完了,你叫上厕所的人赶紧回来,准备彩排。”活动执行交代道。
“好嘞。”敖棠应着,扭头看向观众席,只见姑娘们穿着紧绷的礼服,纷纷缩在后排的椅子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彼时厅里正是忙碌的时候,舞台搭建的、活动布置的、物料运送的,鸡进鹅出地都是人。
倒显得她们画风冷淡似业余。
要紧吗?
不要紧的,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大学嘛,兼职嘛,好好地吃几年青春饭,挣些个颜值红利,不寒碜。
敖棠把人召集到舞台前,详细地将甲方的安排说了,又选了四个礼仪在门口当迎宾,两个在台下接迎嘉宾,其余的赶去颁奖。
一阵忙活,终于挨到彩排结束,她一边领着大部队往化妆间走,一边拿着手机和甲方勾兑。
旺季末期,沟通的都是些七零八碎的收尾工作。
开票嘛、打款嘛、催进度嘛。
她挑着几个重要信息回复,其中有个插队的。
周唯:【租客看了房,聊下来,都挺满意的,正在签合同】
敖棠:【什么人?】
周唯:【男的,挺年轻的,说普通话】
敖棠:【外地的?】
周唯:【对,说是来榆阳gapyear,拿着个运动相机,谈钱很爽快,不像会跑路的样子】
敖棠想了想,回复:【可以】
外婆走后,她拖拖拉拉地搬进老房子,最近才将新房腾出,挂在网上出租。
找中介是不可能找中介的,她自己就是个“串串”,普通话叫“掮客”,平时么,挖掘挖掘甲方需求,整合整合丙方资源,从中牵个线搭个桥,赚点辛苦费,不过分。
像今天这样只要礼仪和演出节目的,几个兼职群吼一吼,自己就能攒个局。
微信继续响。
周唯:【我让他加你,收到房租说一声】
很快,一条好友验证弹了出来。
敖棠走进化妆间,扒拉出条凳子坐下,下巴抵在椅背上,觑着租客颇有艺术气息的头像,点击通过,随即把银行卡号发了过去。
两分钟不到,房租到帐。
热钱到手,敖棠心里被熨得巴巴适适,她愉快地打字备注:租客先生。
你瞧,自媒体时代,线上引流线下交易就是这么丝滑。
周唯回来的时候,演员们已经走了,剩下演出服七零八落地散落一地。
化妆镜前,敖棠松松地斜靠在椅子上,衬衣下露出半截腰肢,微卷的长发拨在耳后,一张脸美得辛辣又直接。
听见动静,她缓缓睁开眼,瞧见周唯正弯腰收拾演出服,只微微偏了头,目光懒散地跟着走。
几场活动下来,微信步数赶得上马拉松,实在是累得慌。
昨天泡脚的时候,她发现两个脚指甲盖都走淤青了,不免想起大学时穿着高跟鞋一天跑三场活动的战绩来。
后来她开了公司,发小周婧派弟弟来当助理、当苦力、当司机,眼看业务逐渐上了正轨,周婧却扭头去了南疆,把股份转给了周唯。
她依然物尽其用,好好的合伙人,搞得像半个牛马。
想到这儿,敖棠叹了口气,起身帮忙清点,随后两人拖着大包小包进了电梯。
到了小区车库,敖棠看着后座占地儿的礼服道具,把车钥匙扔给周唯:“车你开回去,明天到点来接我。”
周弟弟住在二期,直线距离不远,但走路也得小十几分钟。
周唯接了,从包里掏出文件递来。
哦,租房合同。
敖棠翻到末页,看着龙飞凤舞的签名,她报幕般地,换上了粘牙的普通话,念道:“柯~镜~宇~”
三个字念得九转十八弯,周唯安静地听着,看她能说出什么怪话。
这次没有怪话,她正儿八经地问:“这人怎么样?”
什么gap year要跑榆阳长住,非江景房非景区房地租个老小区?
她还真有些好奇。
敖棠眨巴眨巴眼睛,看好戏似地耐心等着。
默了几秒,周唯才抿嘴干巴巴地形容:“感觉…有点拽。”
她在签名上弹了弹,将纸张弹得脆响,“拽是最不要紧的,按时交租就行。”
-
敖棠拎着烧烤从车库出来,路上拿手机给李睿知发消息:【李子强在家没?】
走出单元楼的时候,李睿知回复:【没】
她放下手机,往南门走。
小区有些年头了,便宜的物业费和尚算不错的位置,维持着这里的生态平衡。
年轻人来了又走,留下来的,都是敖棠这样的隔代遗民。
那时她多少岁来着?
**岁吧!和李睿知差不多大,被王瑞琴拖着拽着敲开了五楼的门。
老教师站在门口,透过镜片,打量着多年不见的女儿,还有背后又瘦又小的孙女。
终于,老人叹了口气,收留了两母女。
可是然而但是,王瑞琴故态复萌再次为爱私奔,撇下她转身二婚。
就这样,老人用退休金将敖棠拉扯长大,也传授着在这个小区扎根的门道。
比如,三栋二楼左手边那家是个裁缝店,改衣服换拉链,只要一个巴掌的钱。
比如,五栋一单元的粗眉嬢嬢,梳直烫发染头,百元可谈。
再比如,九栋三单元的驼背老者,维修疏通价格公道,妇孺不欺。
敖棠从一栋走到九栋,最后走到亮灯的小卖部前,屈指敲了敲玻璃门。
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转身走到花坛边,哪儿有张长椅,能同时看到南门和便利店。
不一会儿,小孩关上玻璃门,朝这边走了过来。
敖棠拍拍椅子,等小孩坐下后,她才把烤串递过去,“没撒辣椒,只放了孜然。”
小孩抬起脸,挽尊道:“我能吃辣。”
“什么辣?火鸡面的辣?”敖棠去过他们小学,校门口生意兴隆得很,全是一块钱的零食摊摊,好多大学生都去摆摊创业。
小孩眼睛忽闪忽闪,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好拆开锡纸,闷头吃起来。
见吃得差不多了,敖棠递纸巾给他擦脸,小孩小心地收起垃圾,起身要去扔。
“放着吧,我一会儿顺手扔。”敖棠说。
李睿知摇了摇头,拎着袋子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又回来坐下。
“你手机呢?”敖棠看他口袋空空如也,发问道。
“我在词典里挖了个洞。”李睿知警惕地左看右看,生怕李子强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
“还挺机智。”敖棠夸道。
李子强那种成天吃酒打牌的货色,肯定想不到儿子工具书里藏了个手机。
临走,敖棠问:“还记得我家密码吗?”
李睿知点头。
敖棠摸了摸他的脑袋,最后说:“他要是打你,你要跑,像上次那样躲起来,知道吗?”
李睿知又点头。
“去吧。”敖棠看着小孩进了店,起身往回走。
半路突然想起忘说搬家的事了,她掏出手机,看到李睿知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敖棠坐在椅子上,路灯勾勒出她的侧脸线条,脚下的影子被拉长,形成好看的三角结构,有种老电影的质感。
应该是刚才偷拍的,来不及精修,简单调过色就发来了。
“拍得真好。”她赞叹道。
随即又有点郁闷,怎么她用那个小手机的时候,拍不出这么有艺术感的照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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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敖棠早早到了现场,礼仪小姐都是带熟的,自带妆容侯在舞台两边,只等活动半小时前去站位。
节目那边却出了状况,三场活动的演员挤在两个化妆间里,换衣服都困难,更别说妆造了。酒店迫于压力,临时开了间嘉宾休息室当化妆间。
她跟酒店熟,其他领队闻风赶来时,休息室已经坐满了她的演员。
所幸化妆师和演员都是老手,妆造虽然差了点,但整体节奏没乱,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演出。
活动结束,敖棠坐在副驾上,肚子空得能打鼓,她拧着瓶盖提议道:“走吗?去吃荤豆花!”
周唯系着安全带:“海关那家?”
敖棠打了个响指,仰头灌下半瓶水。
不巧,车刚开出北街,手里的电话就响了。
看着来电显示的“汤警官”三个字,她眉头跳了两跳,不由得放慢呼吸,接起电话。
“敖美女,你是不是有个租客,叫柯镜宇?”社区片警操着一口地道的榆阳话问。
她拧起眉,如实回答:“昨天刚租的房,怎么了?”
片警:“那你赶紧来一趟派出所。”
敖棠心想,租客有问题七拐八扭地关我房东什么事?然而,接下来的话就把她的心提起来了。
“他带着你干弟弟来报警,这事你还不晓得吧?”片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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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区派出所里,李睿知小小的脸上有明显肿胀的巴掌印,鼻孔里还塞着沁血的卫生纸。
因为瘦,比同龄的小孩看起来要年幼,行动间也有种营养不良的孱弱,紧咬的下嘴唇和强忍的泪意,使他看上去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倔强和抽离。
至于事情经过么?
无非是老子喝醉了揍孩子,孩子趁机跑出门,被好心人遇见报警,然后警察死活联系不上老子的故事。
老剧本了。
呵!
敖棠缓缓吐出浊气,试图把心里的郁结散开,咬紧的后槽牙也逼着她把一些咒骂的话往肚子里咽。
幸好这个时候片警扭着脖子说,“哎,刚才报警那个帅哥呢?小朋友快给哥哥道谢——”
冷调的白炽灯下,男人缓缓起身,把背后的蓝色警务标志遮了大半,亮光地板像磨砂镜面一般,抢先把他的身形轮廓映了出来。
敖棠抬眼,视线从地面一路延伸上去,看到了周唯口中的拽哥。
柯镜宇长相属于清朗挂,身量颇高,一身休闲装扮,乍看确实有gap期的松弛感,不过他垂眼看人的时候,透着一股子审视的劲,很有侵略性。
小孩的沉默让气氛有些尴尬。
拽哥似乎不怎么在意,一副冷淡疏远的模样,黑色的眼眸无波无澜的,置身事外得像个局外人。
只有敖棠开口道谢的时候,他才瞥眼过来,目光短暂地滑过她的脸,仿佛看穿了她急于打发的心思,漆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嘲讽。
接着,他轻启薄唇,垂下眼睫说道:“不客气,是我多事。”
声线是冷的,语调是平的,语气是带刺的。
拽得厌世又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