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在人群中蔓延。
林姝原本想先带着素青离开,改日再找那位世子。
可谁知,方才还站在几步之外的男人转瞬便来到她的身前,异常灿烂的笑颜猝不及防地在她眼前放大——
林姝能清晰地看见倒映在男人眼中、满脸错愕的自己。
“不好意思,稍微借走一下你家小姐。”男人朗声开口,话语里却毫无歉意。
什么?
没等素青反应,自家小姐就如同变戏法般唰地一下消失在眼前。
见此情景,周遭一片哗然。
“……得赶紧回去告诉老爷!”
素青立刻跑下楼去。
急促的风声夹杂着飞雪在耳畔呼啸不止,身侧景物飞驰变换,从未经历过如此刺激的林姝不由得紧闭双眼,咳音生生憋在喉间。
须臾,男人跃下屋檐,将林姝稳稳放在一处院子里。
刚一落地林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男人一愣,连忙伸手替她拍背舒气。
他方才那副狠戾的模样在此刻荡然无存,鼻梁骨上的血红不再张扬,仿若不过一抹添妆的鲜色。
“呃,抱歉,我不知道你身体不好。”
眼周泛起丝丝痒意,林姝眨了眨眼,泪珠滑坠下睫,匆匆擦拭,胭红在眼尾晕染如薄云。
她借着月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青年。
“你是谁?”
青年容色隽逸,长发以冠高束脑后,发尾轻轻晃动。
见林姝神色好转不少,他才收回扶着她的手,直起身子,递来一枚刻有“怡”字的腰牌。
“我叫段祁升,正是你要找的那位怡国公府的世子。”
林姝眉心一拧,后知后觉地环视起周遭的环境。
“别紧张,此处是我在张宅里住的院子。”
似是洞悉了她的忧心,段祁升解释道:“虽说上午你没进过我这院子,但张宅的陈设都差不多你应该也认得出来。”
林姝默默收回视线。
依他所言,此处陈设的确与张宅如出一辙。
段祁升走到石桌旁,用手扫开两椅上的积雪,撩袍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其中一杯被推至林姝面前,段祁升朝她扬了扬下颌:“喝口水缓缓?”
林姝捧起茶杯,温热透过杯壁贴近稍凉的掌心,她指尖微颤,有些意外。
历经一顿疾风摧残,系于少女发髻处的月白丝带稍稍松散,乖顺地攀上她的肩颈。林姝轻抿热茶,斟酌话语的同时视线无意识地追随着段祁升的动作——
好似并不适应身上繁琐的服饰,青年正垂头整理着微乱的衣襟,眉心无意识地蹙起。
泠泠月华如薄纱覆面,他眉目生得凌厉,右耳上的银饰折射出一抹孤清的晖光。
“想问什么就问呀,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林姝猛然回神,不知何时已理好仪容的段祁升笑着朝她眨眨眼。
她做贼心虚般即刻移开目光,一时间抛却顾虑,直截了当道:“世子与程钧有仇?”
段祁升没着急解释,反问道:“程钧不是你的前未婚夫郎么?”
林姝不明所以。
“据我所知,前几日林小姐在迎春阁内意外撞破了程钧的‘好事’,盛怒之下你当场宣布与其解除婚约,并以某事为威胁迫使程钧行一系列屈辱赔礼。”
“他当时是不是还被逼着下跪道歉了来着?”
白雪簌簌覆落庭院,林姝的眼中浮现几分警惕。
“……你想说什么?”
段祁升浅笑。
“面对背叛之人能毫不犹豫地施以手段回敬,绝不委屈自己——敢爱敢恨,我只是单纯敬佩林小姐的行事作风。”
“敬佩?”
林姝嗤笑一声。
“所以你就因此短浅一面而向太守府递求亲帖。”
“是也不是。”
“那世子今夜又为何将程钧打伤?”
“若我说是为你出气的话未免太往脸上贴金,”段祁升咧嘴,笑得张扬,“所以我就是单纯看不惯他,想揍就揍了。”
月光在他漆黑的眼眸里闪烁,林姝垂眸,淡淡道:“世子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行事毫无顾忌。
像是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段祁升如蒙褒奖般摆着手“诶”了一声,仰首将茶水饮尽。
“过奖过奖。”
茶中热意随寒风渐渐冷却,林姝攥紧肩旁的毛氅,面色肃然。
“世子可否收回求亲帖?”
段祁升手肘斜靠桌案,撑起下颌与她相视。
“若我不愿呢?”
他面上调笑依旧,目光却趋渐幽深,似是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
石桌堆叠薄雪,围院的林叶喧嚣声起,又在沉默中消弭。
二人无声相视片刻。
“……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林姝率先退步。
“真正的原因?”
青年单指叩桌,垂眼盯着杯中迭起的水涟,佯装思索着。
他忽然坐直身子,又不动声色地朝林姝欺近。
星许霜白在二人之间飞掠而过,林姝的视线精确捕捉一点,看它跌入茶中,缓缓消融。
刹那失神,青年歪头在她眼前竖起一根手指,轻易地夺回她的关注。
“一见钟情,算不算?”
话落,一道诡谲的蓝光骤然在段祁升的耳畔闪现一瞬。
林姝瞳孔微缩,倏地站起身。
段祁升被她惊愕的反应弄得一愣,短促地笑了声:“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吓人吗?”
不知他又暗自脑补了些什么,忽然也跟着站起来,盯着她诧异道:“难不成你还忘不了那个程钧?”
正思索着方才一闪而过的蓝光是何物的林姝,猝不及防地让这跳脱的问话给绕晕了脑。
“什么忘不了……”
“那玩意儿本质上就是个畜生,你可不能因为他伤了自己的心神啊。”
段祁升再度靠近,林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
段祁升顿在原地。
不至于吧,他还能一句话给人说怕了?
林姝并不知段祁升脑内的天人交战,她看过那道转瞬即逝的诡谲蓝光后,心下便乍添一股如森鬼攀背的诡异知觉。
经久不散。
“夜深露重,世子早些休息吧。”
林姝转身就走。
不明所以的段祁升在她身后喊道:“我让管事给你安排车马回府,你走慢些——”
——
风呼雪啸,来势汹涌,昨日足足下了整夜。
今晨窗棂敞开,却不见厚雪覆地,而日光大盛,照得人心脾暖绒。
林姝端坐镜前,素青替她挽着发髻。
正要梳个与平日一般的样式,林姝忽道:“今日府中无客,随意些吧。”
素青握着银簪的手稍顿,回道:“是。”
府上的凉亭临近湖畔,日辉自亭檐朝下铺陈,映显梁柱红漆熠熠。
侍从端来各式茶点齐齐落桌,林姝理裙而坐,暖光寸寸攀附她的脸庞,照其眸色亮似琥珀。
“小姐,段世子又来了。”
清闲不过几时,素青忽在亭外道。
林姝眉心一跳,拒迎的话语在喉间滚过一圈,终是无奈咽下:“请他进来吧。”
所谓不打不相识,自那次无厘头的夜下谈话后,段祁升便开始三天两头地往太守府跑。
每次来都带着一枚丹药,还称其为全天下不可多得的稀世健体神药。
前几日她没让段祁升进府,假意收下丹药后就任由其在库房里积灰。
毕竟她并不相信真有这般灵药存在。
可段祁升却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她从未碰过丹药的消息,在送药的第三日傍晚,整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太守府后院的墙头。
于是半夜睡不着偷偷在后院闲逛的林姝就被某人以一种极其幽怨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凉,她鼓起勇气猛地抬头去看,却险些被吓个半死。
“雪人”段祁升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我明日再来”,便没了人影。
林姝以为他今夜又要坐在墙头吓她,却不料他今日来得这么快。
“哟,林小姐赏雪呢。”
人影未至,打趣的声音倒先悠悠飘来。
段祁升一身水墨色劲装,狐氅上覆了层薄薄的积雪,周身裹挟着一阵清冽的寒气自然地在林姝对面坐下。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下暖身。
林姝瞥眼看去,见他没带那装有丹药的木盒,方才松了口气却又冷不丁听他道:“我已经研究出了一个能让你吃下丹药的绝佳方法。”
林姝唇角一抽。
这人怎的如此执着?
“你不吃丹药应是怕我从中下毒,但若我拿出两枚来让你我同服,你应该也会担心其中一枚有问题——”
“是那种医师都查不出来的问题。”
段祁升毫不避讳地说出她心中所忧,浅笑道:“所以我打算将它们熬作药汤。”
“你我同喝一锅而出的药汤,你应当会安心些。”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这样做。”
林姝道。
段祁升耸了耸肩,似是无奈。
“丹药起效快些啊,谁知道林小姐的防备心这么重。”
林姝刚咬下一口糕点,就见段祁升举起三根手指立在她面前,眼中将溢的幽怨令她即刻便想起了昨夜的墙头惊魂。
“若是吃丹药,那么最多三日你的身体便能恢复得与常人无异。”
听罢,林姝被他盯得莫名心虚,粼粼浮光从她琥珀色的眸中滚落,她缓缓道:“若是喝药呢?”
段祁升收手,凛风裹雪轻拂他的额发,他稍稍叹气,像是对她没能吃下的那三枚丹药感到惋惜。
“最快一月,最迟——”
他话音一顿。
“我也不是很清楚。”
段祁升浅尝了口莲花酥,咀嚼的动作一顿,紧接着三两下便将它吃了个干净。
“我来的时候已经让你府上的人去煎药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送来,这些糕点正好解苦。”
林姝喜食甜点,府上有专门为她烹制糕点的师傅。
因此,她幼时便常因嗜甜而被林康勒令停食。
可她自小体弱,药不离身。林康见她让药苦垮了小脸的模样,一时心软,就又给她捞着了吃点心的机会。
林姝如今年仅十七,却已尝过五花八门的药汁——都说人吃惯了苦药便觉无味,但她仍会对未知的药汤感到畏惧。
正想着,簌雪声中混杂着一道步履声由远及近,林姝转头就见素青端着两碗浓黑的药汤立于亭外。
“刚说完就来了。”
段祁升扬起眉梢,含着口甜糕在一旁道。
两碗黢黑的药汁同时放在二人面前,瓷碗上方好似飘浮着缕缕黑雾,药草的气味幽幽萦绕鼻间。
“……”
二人的身子不约而同地后仰些许。
段祁升从前没喝过这类药物,初次得见难免心下发怵。
他悄悄瞥向林姝,少女浓长的睫羽在她的眼睑下淋作薄荫,她也如他一般稍有犹豫——却不过片刻,她已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段祁升暗道佩服,随即如法炮制仰首饮尽。
“噫——”
灌入喉中的药味以苦打底,而后时酸时甜的怪异滋味猛然在味蕾里爆开,余涩不绝。
诡异得不像话。
段祁升连忙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抬眼见对面的林姝同样被苦得眉心微蹙、腮帮鼓似河豚,不禁打趣道:“我们俩还真是没同甘就先共苦上了。”
林姝睨他一眼,就着茶水将嘴里的糕点尽数咽下。
“哪里没同甘。”
她不甘示弱地回道:“这桌上的糕点我看你方才也没少吃。”
林姝本不欲喝这苦药,可他实在执着,大言不惭地夸赞这药的功效,又愿与自己同服,她便索性一试。
“晔桑!”
两人还未再聊些什么,一道清朗的女声便远远横插过来。
蔽目霜白中陡添一抹明红身影,来人步履轻快,细碎树阴携光擦过她发顶银冠。
林姝眸光骤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
段祁升转头看去。
劲装别长剑,站定在亭阶之下的少女姿容英挺,轻挑眉峰,昂扬恣意。
“好久不见啊,晔桑姐姐。”
重逢故友,林姝提裙疾步下阶,一把抱住身量又高出自己不少的杨嫣。
林姝衣袂揽风轻抚杨嫣带笑的眉眼,她展臂稳稳接住神色激动的林姝,刹那抬眸却不防与亭中的另一人视线相撞。
杨嫣笑意不变,随意扫视过亭内的男人。
“你不是说两日后才到安郡么?”
林姝捏起杨嫣一侧的脸颊肉,佯装生气道:“好啊,原来是骗我的。”
或是历经沙场磨砺,杨嫣的肤质已不似从前那般白皙娇嫩,而是略显粗糙、色如熟麦。
她朗声笑道:“这不是许久未见,想给你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嘛。”
杨嫣效仿幼时犯错那般,求饶似的双手拉起林姝的一只手左右晃着:“好姐姐可否饶我这回?”
见这熟悉的举动,林姝失笑,日上光晕烨然坠在她剔透的眸中。
“下不为例。”
稍作寒暄,两人一同走上亭阶。
段祁升适时起身。
“啊,这位是——”
林姝刚想替二人介绍,却忽听身旁的杨嫣淡声道。
“段世子。”
段祁升闻言扬笑,“杨小姐。”
林姝一愣,视线在二人之间打转。
“你们认识?”
“萍水相逢罢了。”杨嫣道。
段祁升笑而不语。
空气中隐有药香残留,杨嫣垂眼看向桌上的两个空碗,眉心微微蹙起。
“你们方才……一同服了药?”
不等林姝反应,段祁升抢先道:“是啊。”
“说来我与林小姐真是颇有缘分,”段祁升双手环胸,懒懒道,“居然身染同种奇病,而我又恰巧拾得良药,便索性邀请林小姐与我同服解病。”
林姝莫名从段祁升的话语里读出几丝弦外之音,却不解其意。
反观杨嫣,她明丽的面上乍添几分肃然。
二人隔空相视,似有暗流涌动。
“晔桑。”
暗处交锋无声消散,杨嫣转头对林姝道:“我此番来云郡一为与你叙旧,二是有事要告知于你。”
杨嫣话语稍顿。
“家中为我指了桩婚事。”
林姝怔然,心下无端不安。
“是哪家公子?”
“礼部尚书之子,季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