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簌簌,廊下花白一片。
今年的冬日格外冷些,寒风自大开的门扉灌入霎时吹散屋内的暖气,林姝放在门上的手一顿,转而拢紧氅衣,默默收了赏雪的心思。
“小姐怎么出来了。”
端着食案的素青远远就见林姝衣着单薄地站在风口,急忙加快脚步。
林姝适时退回屋内,在桌旁坐下。
“小姐的身子骨弱,叫这寒风入体又得生病遭罪,”素青念叨着将食案里的药碗端出,“医师说新熬的药会苦些,奴就拿了盘蜜饯回来。”
黑黢黢的药汤衬得一旁的蜜饯异常鲜亮,少女明眸轻弯,明丽的笑颜削减些久染的病气:“知我者,素青也。”
林姝一口气将药汤饮尽,立即拿过三两块蜜饯塞入口中。
果甜冲淡口中的苦涩,林姝心不在焉地嚼着。
“絮岚那边有消息了吗?”
素青点头,“派去支援云郡的军队已在今日辰时凯旋回京,眼下杨小姐应是在面圣领赏。”
林姝松了口气。
云郡地属边疆,常有战事。
一年前遭到外敌大规模袭击,民众伤亡惨重,戍兵节节败退,朝廷立时派遣军队支援。
林姝与杨嫣乃总角之交,杨嫣担其父愿,自小练就一身精湛武艺,十二岁从军,十四岁随父征战。
此番支援云郡,便是她崭露头角的大好时机。
霜雪淋落屋檐,一名婢女拐过廊角,站定在门外。
“小姐,”传话的婢女垂头道,“老爷请您去前厅,说是有要事告知。”
桌旁的二人对视一眼,林姝起身回道:“好,我这就去。”
穿行廊道,方至厅外,就闻一声轻叹。
林姝迈步入厅,主位上的林太守满面愁容,身子斜靠在一边,手揉眉心。
“爹。”林姝抬手行礼。
林康摆手让其就坐。
“姝儿,”林康抿了口冷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姝的神色,“爹记得你已经不喜欢程家那小子了吧?”
提起程钧,林姝心念稍动:“嗯,自那件事后我与他再无瓜葛。”
“那就好,那就好。”林康点点头,放心地拍了拍胸脯。
“程钧今早送来赔礼百金、珍宝数件,眼下都堆放在府门前,你……打算如何处理?”
“留下吧,毕竟也算是程家的诚意。”
林姝想起闹事那夜程钧在迎春阁里对自己毫不留情的疯言疯语,她不禁嗤笑一声。
满腔情意错付,男人所谓的深情假面尽数随了迎春阁里纷杂洋洒的花瓣,碾作鞋下脏污。
就当她从前是让鬼了迷心窍吧,否则她还真不想承认喜欢过此等渣滓。
林康眉头一皱,“说来,你还从未和爹说过你与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若是受了委屈就说出来,爹给你做主!”
林姝轻笑。
“我知道爹担心我,但女儿更想自己了却这份孽缘,若有力不能及之事我再来找您也不迟。”
林姝转过话头:“程钧可有送来退婚的文书?”
“说来也怪,程家的赔礼样样齐全,却唯独缺个最重要的退婚文书。”林康疑道。
“就该少了才是,”林姝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爹,退婚文书的内容由我们来拟。”
“嗯?”林康讶然道,“爹原本还想给程家施压让他们主动认下程钧的出格之举。”
堂堂安郡太守独女,怎能因一顽劣小儿而成了被悔婚的笑话。
林康朗声大笑,眼中满是赞许:“如今看来,倒是正好省去了那些麻烦事。”
往昔纠葛有了着落,林康敛去几分笑意,又道:“还有一事……”
他惯是和蔼的面上难得肃然。
“你十三岁那年同杨嫣去京城游玩时,可另有结识旁人?”
林姝思考片刻,摇头。
“我不善与生人交谈,在京城的几日里都是我与絮岚两人出游。”
方才舒展的眉目复而紧蹙,林康的指尖在茶盏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程钧送来赔礼后不久,又有人送来一份求亲的帖子。”
林姝茫然道:“是哪家的公子?”
“怡国公府的世子,名叫段祁升。”
“怡国公……世子?”
京城的达官贵族们林姝大多都有印象,可这怡国公和世子倒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林姝翻遍记忆才勉强有了些许眉目。
“我和那位世子并不相识,他怎会无缘无故上门求亲?”
林康无奈地摇摇头。
“只愿不是因什么官场仇怨将你卷去做送命卒子……怡国公位高权重,这桩亲事我们不好直接回绝。”
若真要求亲,那怡国公世子也该亲自拜访才是。
林姝道:“他们除了送求亲的帖子,可还有交代些旁的什么?”
林康仔细回忆着,仍是摇头。
“不过世子已在南郊张宅安置,你可要前去拜访一二?”
林姝点头,“好。”
语毕,林康唤来陈管事交代事宜。
林姝回到闺房,招呼素青再为自己梳妆一番。
“小姐要出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素青边梳发边问道。
林姝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上马车后再和你说吧。”
妆奁最底层的匣子里装有纹色各异的蚕丝发带,梳理至半途,素青从中取出一条月白色竹纹丝带,递到镜前。
“小姐今日要不要编些到发髻上?”
林姝与镜中的自己相视,点头道:“银饰都卸下吧,今日用丝带做饰就好。”
除去些赴宴面客的正式场合,林姝私下更喜以各样丝带装点发髻。
有时编做不同的样式固定在发上,有时又简单编入发间,引浮光交缠相映。
“小姐,车马都已在府门前候着了。”
陈管事站在廊下道。
风裹挟着满院飞雪的冷意直扑面门,稍稍吹扬起林姝鬓边的浅发。
林姝自房内走出,朝廊下的陈管事颔首,“有劳陈伯伯。”
——
戍时,迎春阁。
丝丝缕缕的胭脂香气环绕楼前,萦绕鼻间,勾人心魄。灯火通明衬伴两侧,阁中光艳更是招摇夺目。
宵禁的前一个时辰里,安郡紫琅县的大街小巷常常热闹非凡。
街道旁的叫卖声与阁中阵阵欢笑糅杂入耳,素青频频观望周围,犹豫问道:“小姐……我们当真要进这烟花之地?”
未时她们前去张宅拜访世子,却被侍从告知世子外出,特请她们于宅邸游玩观光。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抱着那位神秘的世子不出几时便会归来的想法,林姝决定顺其好意在宅中等待。
结果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宅里的侍从神色平静地前来换新邀约:世子有请林小姐前往迎春阁一叙。
回忆结束,林姝重站楼前,脑内总能反复勾起有关于程钧的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
雪花纷扬掠目,点点霜白落发,林姝强忍胃部忽显的不适感,默默拢紧氅衣,开口道:“走吧。”
袅袅琴音汩汩拂鬓,金碧圆台正立楼阁中央,台上舞伎身姿婀娜、衣袂翻飞翩然若蝶。
二人踏进阁内,迎面便撞上两位容色昳丽的男伎。
“二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吧,随我们一同去席上坐坐如何?”
男伎们一派温情柔意,发间珠玉玲玲作响,灿笑着伸手就要挽过二人的手臂。
林姝连忙拉着素青后退。
“不必了。”
说罢,两人逃也似的跑上二楼。
“好可怕……”素青活像是遇见了洪水猛兽般心有余悸,“那位世子怎么能约小姐在这种地方见面呢!”
景朝民风开放,若说京城尚有明令约束边界,各郡则频频临界而行。
以迎春阁示为典例——各性各样的小伎合为一阁,揽客不论男女、不论数量,皆能纵情同乐。
“先找到那位世子再说吧。”林姝无奈叹气。
二楼的坐席样式效仿西域,横铺雪白色羊毛毯,上置淡红软垫。
程钧就曾在拐角处的席位上与三名小伎难解难分。
恍然想起那副艳景,林姝不由得攥紧衣袖。
但愿那位世子和程钧不是一丘之貉。
“什么呀这就不行了,方才不知是谁大言不惭道要喝倒整座楼的人啊——?”
一道极具讽意的男声自廊道前方传来。
几步之遥的席位周围人群团聚,衣色杂乱交叠,隔绝所有欲向内探究的视线。
“再来再来——嗝!这才不是老子真正的实力!”
又是一道充满醉意的男声传来,林姝脚步一顿。
“小姐你怎么了?”
素青见她面色不佳,担忧道。
林姝咽下喉头的呕欲,缓缓朝素青摇了摇头。
“无碍,继续走吧。”
“砰——!”
一声极为清脆的碎裂声忽地在人群中炸开。
“啊——!!”
“杀,杀人了!!”
悠扬乐音被此起彼伏的惊恐叫声淹没,集聚的人群转瞬便朝四方涌散,神色皆有惧意。衣衫纷杂摩擦过臂,原本热闹的廊道霎时清出一条开阔的空路。
林姝被突如其来的异动惊得愣在原地,目光下意识地朝人群中避之不及的席位望去——
身形颀长的男人右手紧握一截琉璃碎片,胸膛缓缓起伏,鲜红的血液顺着修长的指骨无声滴落在地。
视线向下,仰躺在地的程钧一动不动,自脑门四溢的血色混杂在凌散的发间、胡乱地粘黏满面。
“嗯?人怎么都走了。”
似是才意识到自己引发了何种骚乱,锦衣玉冠的男人抬起头,高挺的鼻梁骨上斜溅一抹血红,在明光下异常显眼。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飘至鼻间,林姝抬手护着素青后退,慌乱的视线却在一霎间猛地被不远处的男人精准桎梏。
莫名的笑意骤然在男人的眼底亮起,他眉目间的戾气未收,宛如一只锁定猎物的鹰隼。
明明对方没有开口,林姝却从男人兴奋的目光中读出了四个字——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