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苑里竹涛阵阵,寒冬腊月里,即使站在阳光下也躲不开刺骨的寒意。
苏故的感觉更甚。
他缓缓坐回在圆凳上,努力消化思索着刚才君商止对他说的话。
冬月十三那天,姜臣与君参行一同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整座鸿蒙学府,这事儿他也知道。
其实一开始他们都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姜臣带着君参行逃课下山玩去了。
姜臣在逃课一事上是惯犯了,与君参行又是好友,偶尔一次撺掇君参行一起叛逆也不奇怪。
那时候他与其他人还在一起调侃说姜臣怎么敢带着院卿的弟弟不学好,回来指定又要被带去小竹楼受罚了。
可没想到过去了三天,姜臣和君参行还是没回来。
他们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了,自发开始寻找两人,鸿蒙和君家也出动了大量的人员开始掘地三尺式搜寻,可依旧毫无线索。
最后由于事件太过离奇,学府担心其他人的安危,所以就提前放假,让大家回家准备过年了。
他一直挂念这事,想着任何消息在京城传的都更快一点,所以没有回家,就一直住在长安,企图能第一时间打听到一点相关消息。
遗憾的是从未有过任何消息。
就在他收到家书催他回家过年时,他听说了君参行的死讯。
他清楚的记得,那是君参行和姜臣失踪的第十四天。
姜臣的消息像是被人特意抹去了,甚至都没人提起姜臣,也没人提及君参行的死因。
恰逢当时宁垣境战乱的消息已经传的满天飞,他以为姜臣和君参行是逃课下山后误入宁垣境边境被敌军所俘,怕极了姜臣也像君参行一样死于非命。
可无论他怎么查,都查不到一点关于宁垣境的战报以及姜臣的线索。
等君参行下葬后,他又恍然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有很大的问题,鸿蒙学府位于中州边缘地区,距离宁垣境接壤地快马加鞭也要六七天的路程,姜臣和君参行两人再怎么逃课也不至于逃到边境去的。
这个问题困惑了他很久,他想或许只有找到活着的姜臣才能得到答案。
直到刚才,君商止说的话里已经包含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姜臣是宁垣境一战的主谋,是敌国的奸细,是杀死君参行的凶手!
“荒谬,太荒谬了,怎么可能,姜臣的阿姐姜纯是宁垣境的世子妃,他们姐弟关系有多好你不是不知道,光凭这一点他就不可能谋害宁垣境,姜臣一直拿阿行当自己的弟弟看待,这一点你也应该更清楚才对,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可你不仅信了,还信到要杀了他?君商止,你是疯了不成?”
“砰——”
玉杯清脆的碎裂声猛然炸响,是君商止用力摔了手里的杯子。
这一刻爆发的情绪是苏故从未见过的失控模样,他印象中的君商止一向是天资卓越,沉稳冷静的青年才俊,是鸿蒙学府同辈之中无人能及的青云榜首,是十五岁便破格参加院考入学、被圣上提拔为上督师长、下监百生的清冷院卿。
情绪失控这个词曾经好像永远不会发生在君商止身上,可这一刻确确实实发生了。
“我也不信,可又能如何?”君商止近乎低吼着说,他双手插进披散的头发中抓着发根,不可言喻的痛苦与迷茫像是从灵魂深处满溢而出。
君商止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嗓音继续道:“有人亲眼目睹是姜臣杀了阿行,阿行临死手中还攥着姜臣的鸿蒙玉牌,还有姜臣与敌国往来的证据……如此种种都摆在了我眼前,逼我动手杀了他,我能如何?”
“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呢……”
“为何偏偏陷害他?”
苏故哑然。
他自然懂君商止这句话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姜臣并没有人被人陷害的价值。
从身份来说,姜臣作为西北靖王府的三公子,没资格袭爵,从性格来说,姜臣野性难驯自由洒脱,没有从政的志向,根本不会危及朝中任何人的利益。
冒着结仇定国侯府的危险和用宁垣境三十三万条性命为饵来陷害姜臣,实在说不过去。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剩下那个再如何不可思议,那也是事实。
可……
苏故摇头不断重复着说:“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君商止冷笑道:“呵,原先我也同你一样,可人证却是云苏先生,当代最年轻的大儒,若非是他亲眼目睹,恐怕我们还不能得知阿行的下落。”
云苏先生既是当代最年轻的大儒,也是鸿蒙学府的教书先生,不过这位先生比较独特,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游历,见多识广加学识渊博,品行端正且公正严明,从不轻视寒门子弟,亦不谄媚权贵学生,很受学府中的学子喜爱敬重,其中亦包括姜臣。
“……”
苏故沉默了半晌,问:“云苏先生亲眼目睹是姜臣杀害阿行的吗?”
“若非如此,我岂会信?”
“……假如,假如云苏先生在说谎呢?”
“可能吗?”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苏故喃喃自语,内心仍坚信姜臣不是凶手,可云苏先生作为当代最年轻的大儒,声名显赫,亦没理由冒着一旦被拆穿就会声名尽毁、被世人所不耻的风险编出如此谎话针对姜臣一个普通学子。
再次冷寂下来的院子只余寒风送来阵阵竹涛声,像无数人在耳边争执不休。
最终,苏故率先开口问:“所以,你一定要杀他是吗?”
君商止斩钉截铁、近乎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苏故甚至从中听出了一种肃杀的血腥气,知道自己劝说不动,不由握紧拳头冷声道:“如果你真的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你。”
君商止说:“好。”
苏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深冬的寒气以平息胸腔中不知是哀是怒的情绪,半晌后再次睁开眼睛时,里面只剩下冷淡,“我信姜臣,希望未来真相昭雪那日,你不会后悔如今的所作所为。”
“咳咳咳——”君商止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急促沉闷,像是想要将五脏六腑都一起咳出来似得,脸上现出一片不正常的潮红
出于医者天性,苏故下意识地把住君商止的手腕替其诊脉,手指下的皮肤一片冰凉,脉搏虚浮冗细且十分紊乱,俯身伸手去探了探其额温,果然是滚烫一片。
原来迎他进来的那个小厮并没骗他,君商止是真病了,病的还不轻。
可初见时他居然没看出来!
是了,不管什么事,只要君商止愿意,向来都能伪装的很好,哪怕病了也一样。
“你怎么病的这么重,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世子若没有其他事,那就请回吧。”
君商止收回手,躺在竹制的躺椅上轻轻晃着,闭着眼睛用微微有些沙哑的嗓音下了逐客令。
若非其面上的潮红还未退干净,简直跟苏故刚进来时见到的没什么两样。
苏故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冷淡地丢下一句:“天冷就多穿点。”
说完就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一声“谢谢”随寒风从身后送到耳边。
苏故心想,这大概是他与君商止最后一次交谈了。
他们因姜臣结交,如今姜臣这条线断了,他们这些人也到了散场的时候了。
走出侯府后,身后传来府门关闭时沉闷低哑的嘎吱声,他回头看去,朱漆大门庄严厚重,却如同一堵再也无法逾越的高山,横亘在门里门外的人之间。
“公子,怎么了?您好像从星沉苑出来后就不太开心。”
“没什么,走吧。”
苏故收回视线往落脚的客栈走。
竹沥接着说:“对了公子,府里派人来接您回家了,这次咱们是真的推不得了。”
苏故皱了皱眉,最后叹了口气说:“你跟他们回去吧,我要在京城再留一阵,不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身着便装的人拦住了去路,这些人他都认识,除了领头人是军中的祁连副将,其他人都是府中的府卫。
“公子。”
苏故心中一沉,喊了一声“祈叔”,暗道恐怕确实不能再留下去了,不过这大街上显然不是说话的地儿,便带着人回到客栈里。
房门一关上,祁连就立刻沉声说:“公子,您该随我们回去了。”
“我还有事,处理完就回去可好?”
“抱歉,今天必须启程,王爷下的死命令,说是若您不愿意走,就让我们将您打晕带走。”
“……他老人家可真狠心。”
“王爷只是不想让您蹚进京都这场浑水。”
苏故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忙追问:“我爹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祁连摇头说:“末将不懂公子指的是什么,公子若想知道,不妨跟我们回去自己问一问王爷,还有,夫人病了。”
“什么?”苏故大惊,瞪大了眼睛看着祁连着急追问:“我娘怎么了?”
祁连叹气道:“公子迟迟不归家,夫人每日忧思过度,病倒了,这也是王爷下死命令让您归家的原因之一。”
苏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虑的额头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这长安城危机四伏,想杀姜臣的人不知几何,光是一个君商止就足够棘手了 ,他不敢想自己这一走,姜臣究竟会面临怎样孤立无援的绝境。
可他若不走……
祁连像是看出他的心结,劝道:“公子倒也不必如此担心,姜三公子的案子我也听说了,但毕竟此案疑点重重且证据不足,刑部是无法轻易给姜三公子定罪的,至少短期内无碍,不如您先跟我们回去看看夫人,其他的等年后再说。”
苏故抿了抿唇,妥协道:“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刑部送药,姜臣的伤没有药是不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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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归家(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