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氏王朝开国之初,始皇帝于鸿蒙山建造了一座顶级学院,名鸿蒙学府,并邀天下声名远播的百家名士与宫中太傅入府授课。
从此皇室子女,包括各境藩王以及当朝权贵子女,凡年满十六岁,必须入学鸿蒙三年,通过结业考方可归家。
意为大周培养人才,团结后辈,守卫大周。
此乃鸿蒙守则第一条。
纵然姜臣对此很是反感,却也不得不在收到入学通知贴后,于前年九月与弟弟姜麟一同入学。
姜臣时常觉得,先帝命令各家将适龄子女送入鸿蒙,与其说是教育,不如说像是一种世家摸底,看看各家是否出了惊才绝艳的小辈,是否有野心蓬勃之人……
毕竟正是少年意气的年龄,绝大多数人都还没太学会隐藏自己。
正适合排查后笼络或者铲除。
姜臣一边暗戳戳的腹诽先帝的用意,一边心说这可真像是一座建在山顶的鸟笼,规矩缠身,毫无自由。
待了没几天就浑身不爽利,每日课上除了睡觉就是逃学。
拜他“不规矩”所赐,他才有机会踏进揽月楼。
那天他逃了早课在宿舍睡觉,被掌纪先生抓住送去学堂后,他带着起床气跟教课先生又起了争执。
教课先生便叫人请来了身为院卿的君商止。
他仍记得初见时的一眼惊艳——似妖似仙,清冷夺目,如高悬明月,触不可及。
在君商止向教课先生了解事情原委时,他甚至看走了神。
满脑子只剩下这人怎生得如此好看!
后来就被带去了揽月楼。
揽月楼是君商止独居的小竹楼,隐于竹海深处。
竹楼后面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镜湖,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湖面错落点缀着白玉睡莲,美景堪称一绝。
只是不等他多欣赏几眼,笔墨纸砚便递到了他眼前。
君商止以“心浮气躁,不尊师长”为由,罚他抄写院规百遍,不抄完不许离开小竹楼。
他对此嗤之以鼻,就算不抄又能怎样?
况且此地幽静,正是躲清闲的好地方。
不让他走正好,他还不想走了呢。
在守则册子上涂鸦了一会儿便席地睡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手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他猛然惊醒,就瞧见君商止面无表情站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翠绿竹枝。
“醒了?”
清清冷冷的嗓音悦耳极了,可听在姜臣耳里只剩下刺耳。
姜臣蹦起来恼怒道:“你打我干嘛?”
君商止:“抄写完了?”
姜臣:“……”
君商止:“既没抄写,为何不该打?”
姜臣:“规矩规矩,一天到晚就知道规矩,破规矩有什么好抄的。”
君商止:“不想抄就别犯错。”
那时候年少气盛,西北草原养出的骄野新贵连学府师长都不放在眼里,又岂会向同为学子的君商止低头?
姜臣摔了笔起身走向眼前的人步步紧逼道:“我不辩解就代表我错了?院卿大人判责之前,是不是应该多问一句,我究竟为何不敬师长,与其争执?”
君商止却半步没退,黑直的睫毛微掀,毫无闪躲的看向面色愠怒的姜臣,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不该罚你?”
姜臣眼神微闪,勾起嘴角道:“不,我的意思是,不敬师长罚我我认,那授课先生师德不正,院卿大人又当如何?”
沉默间,姜臣又欺身向前半步,面上带笑,眼底却盛满讽刺道:“上监师长下督百生的院卿大人,场面上装装样子差不多得了,你又不敢真的管授课先生,光会拿我们这些新生立威,有什么……”意思。
君商止:“这件事我会查清楚。”
姜臣:“嗯?”
姜臣骤然被君商止打断话茬不由顿住。
君商止道:“既然你也认罚,那就别偷懒。若真如你所言,授课先生师德不正,我自会给你一个结果,反之,污蔑师长,罪加一等。”
姜臣盯着君商止的眼睛看了半晌,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之后,表情也难得正经些许,与其拉开了距离后道:“好啊,院卿大人可要好好查一查,这里的先生究竟是在传道授业,还是在看人下菜、结党营私。等院卿查清楚,有了结果,我再领罚。”
“我只给你三天时间,抄完离开。”君商止皱了皱眉,一张冰雪雕琢似的脸难得泄露了些许情绪。
姜臣读懂了君商止脸上的不耐,反倒来了兴趣。
这种感觉就像是面对的一个雪人突然有了活人气一样,叫人忍不住想多逗弄几下。
姜臣双手抱胸,恢复一贯的懒散模样调笑道:“若是院卿大人不总是冷冰冰的,能笑一笑,人缘定会极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面对样貌出色的人,大部分人都难免会心生好感,尤其是面对像君商止这样貌若谪仙的人,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能克制亲近之心。
只是这人太冷了,冷的叫人看一眼就心生怯意。
君商止眉宇间的折痕更深了几分,就连一直冷淡的眼神都锋利了些许,寒声道:“两日,抄不完就去禁闭室自省。”
禁闭室在鸿蒙算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地方之一,听说里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静的落针可闻,关在里面会被断水绝食,身心颇受煎熬。
姜臣不满道:“凭什么,百遍院规,两三日岂能抄得完?有本事你抄给我看。”
“一日。”君商止甩袖说完便要离开,看样子是不想与姜臣纠缠。
姜臣哪里受过这样的压制,心里闷着的那股邪火被君商止强势的态度彻底激发,伸手便扣住了君商止的肩膀冷笑道:“院卿大人,毕竟是百遍院规,至少也要给个合理的限期啊,你说是不是?”
无论是动作还是语气,威胁意味溢于言表。
君商止止住脚步,微微侧头道:“姜臣,鸿蒙守则第一千三百五十二条你知道是什么吗?”
“?”姜臣愣了一下,那本破守则从拿到手他就没翻看过,哪里知道这第一千多条是什么。
就在他疑惑君商止为何突然提及这个时,他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温热顺着皮肤接触的地方传过来,就那么刹那间的功夫,他已经被君商止过肩摔狠狠摔在了地上。
君商止居高临下俯视着姜臣道:“第一千三百五十二条明文规定,冒犯院卿者,严惩不贷。”
“……”
姜臣被摔得龇牙咧嘴,却不忘恶狠狠的挑衅:“趁我不备偷袭算什么正人君子,有本事单挑。”
“好,你若输了当如何?”
“三日内抄写完百遍院规。”
君商止淡漠不语,只是点头表示可以。
姜臣爬起来挑眉道:“若院卿大人输了呢?”
“我不会输。”君商止面色清冷,话语不带情绪,像是只是在平静的陈述一个事实。
姜臣像一头被激怒的狼,眯了眯眼睛,眼神危险,冷笑道:“院卿大人,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话忌说满。”
君商止像是真的听进去了,问:“嗯,那你想如何?”
姜臣眼珠一转,不怀好意道:“我要院卿大人陪我坐在学府院墙上喝酒,山脚下的寒潭香可是一绝。”
“依你。”
短短两个字,却是说不出的自信与傲慢,仿佛姜臣提出要君商止去摘天上的星星,君商止也依旧是这两个字。
只因为君商止笃定姜臣打不过他。
姜臣何时受过这般轻视,提起鞭腿便朝君商止扫去。
君商止翩然转身,动作轻盈灵活的闪躲开。
两人一来一回打的激烈,屋内桌椅翻倒一地。
姜臣能察觉出来君商止并未用尽全力,从始至终都处于一种被动防守的状态,对他来说反倒像是一种试探,不由心头恼火。
君商止周身被防守的固若金汤,令姜臣钻不到半点空子,于是出言挑衅道:“院卿大人怎么像个王八一样,一味缩在自己壳里,怎么,难道当初习武时只学了逆来顺受,如何防守不成?”
君商止微微挑了下眉,极为罕见的笑了一下,“打不过便逞口舌之利,你就这点手段?”
“……”一言一笑,落在姜臣眼里无不讽刺。
可偏偏姜臣还拿君商止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忍怒咬牙,手脚上的攻击却越发凶猛。
君商止再次躲开姜臣的攻击并稍微拉开了一段距离后瞥了眼乱糟糟的屋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姜臣莫名头皮一麻,强烈的危机感激发出心中更强烈的攻击性,提身鞭腿扫过去,竟被君商止徒手接住并卸去了力道。
姜臣愣了一瞬,下意识旋身抽回腿,摆脱君商止的钳制,可君商止的攻击接踵而至,根本不给他留丝毫喘息,与刚才一味闪躲防卫状态相比判若两人,逼的他不得不退守防御。
君商止身法诡谲且攻击迅猛并不输姜臣,可姜臣却没有君商止那样无懈可击的防御手段。
君商止找准时机单手擒拿住姜臣,单膝抵住其腰将其压在地上,另一只手掐住姜臣的后脖颈死死摁在地上。
前所未有的生死危机强烈的直冲姜臣天灵盖,迫使姜臣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现在可以去抄院规了吗?”君商止清冷的嗓音居高临下飘进姜臣耳朵里,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好话不听,非得挨打”,有种说不出的刺耳,羞的姜臣耳尖发红,气恼道:“起开。”
君商止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捏的姜臣眼前一黑。
姜臣无奈只得投降道:“我抄我抄,我抄还不行吗?”
君商止松手起身,理了理稍微凌乱的衣襟和衣褶,等姜臣起身便瞧见其又恢复最初那番道貌岸然的出尘谪仙模样。
姜臣揉了揉后腰和脖颈,幽怨的瞪了君商止一眼,腹诽刚才那一下君商止的膝盖差点扣碎他的后腰!
“将这里收拾干净,破坏的竹椅由你负责去砍竹重制,这三日便好好在这里自省。”
“什么?”姜臣一脸震惊,指着自己嚷道:“你让我给你做竹椅?”
君商止一脸理所当然,“你破坏的自然得你赔。”
“?”姜臣黑着脸咬牙道:“那不是你刚才踢碎的吗?”
“那也是因为你踢碎的。”君商止理了理袖摆,微微挑眉:“你有异议?”
“……”姜臣暗暗骂了一句狗贼,面上却识趣的不再作声,转身收拾起满屋子的凌乱。
君商止一走,他就将手里拎起来破碎的竹椅狠狠摔在地上,咚的一声巨响,破裂的竹椅彻底摔的稀巴烂。
他肯定君商止听见了,可是却也没再进屋里来。
他发泄完认命的好好收拾起来,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避着点君商止这个瘟神,直觉这瘟神就是来克他的。
等他收拾干净后便坐下继续抄写院规。
这一抄便抄到了深夜,抄的他眼底充血,右手发抖。
忽闻一曲悦耳的古琴乐缓缓飘来,即便是像姜臣这般不懂音律的人也能听得出弹琴的人在古琴上造诣极高,叫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循声来到竹楼露台,竹影摇曳,月华如练,尽数铺在悬于竹海的露台之上。
从姜臣的视角正好能看见君商止的指尖于古琴上轻拢慢捻,琴弦间便流淌出幽远音波,初时似滴露竹叶,细润绵长,转而如镜湖漾波,缠缠绵绵,竟引得对面湖面的白玉睡莲微微晃动,花瓣上的月光仿若碎成了星子,随曲沉浮。
琴音漫过竹林,混着晚风里翠竹与白莲的清香,与镜湖的粼粼月色缠在一起。
姜臣倚靠着门框,微醺一般眯着眼睛看着君商止的背影,依旧是白日里的那一袭广袖素衣,却不知道为何多了几分悲伤寂寥,瘦削的肩上像是压了很重的担子,琴音中好似装满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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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臣!”
宋徵的声音顿时拉回了姜臣的思绪。
姜臣“啊”了一声。
宋徵无奈道:“叫你半天了,就算没有喜欢的乐器,也不至于不理人吧?”
姜臣饱含歉意一笑,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位故友的琴……”
胸口箭伤隐秘的刺痛令他话音戛然而止,嘴角溢出一丝苦涩。
宋徵问:“你也想学琴吗?”
姜臣抿了抿唇,论起学琴,君商止也教过他。
只是他好像实在没有什么天赋,每次听他弹琴,君商止的脸色都难看的要命。
于是他苦笑道:“琴太文雅,实在不适合我。”
宋徵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劝慰道:“以前不适合,不代表现在不适合,古琴与其说是乐器不如说是道器,弹琴如修心,或许正适合现在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