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四十三年,冬。
除夕夜里,长安城不设宵禁。
各条街道灯烛如昼,络绎不绝的人群在街市游玩赏灯。
虽然时辰已晚,可城门依旧大开。
到了子夜时分,夜幕上空炸开一朵接一朵绚烂的烟花,像破碎的流彩星辰徐徐落下。
残存的流光映着一队骑兵押解的槛车从城外急急驶来,临近城门才放缓速度。
槛车里关押着一个戴着镣铐披头散发的少年,少年穿着黑红色衣衫,透着斑驳的白底,低着头靠坐在槛车一角一动不动,看起来有些萎靡。
槛车驶入城门,却突然被几个少年拦住。
这些人个个华衣锦服,年纪不大却满身贵气,一看就知道是高门子弟。
侍卫长扫了几人一眼暗自思忖,见有人要上前来,立马横刀沉声警告:“站住,刑部执勤中,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个少年跳出来指着最中间的蓝袍少年,对着侍卫长一脸轻蔑道:“喂,看清楚,这位可是忠国公府的程二公子,就是你们孔大人见了也要礼待一二,你又算什么东西,说话竟敢如此不敬。”
槛车旁的侍卫面面相觑,侍卫长面露难色,作揖道:“程二公子海涵……”
“欸,这是做什么?”蓝袍少年大跨步到侍卫长面前,笑眯眯的扶起侍卫长道:“大人职责所在,是我这位朋友出言不逊,冒犯各位大人了。”
说完又悄悄塞了一个荷包在侍卫长手里,说:“这就当是给各位大人赔礼道歉的一点小小心意,除夕雪夜值班辛苦,下值后带兄弟们一起去吃点酒,暖和暖和,啊。”
侍卫长推拒着,想要将荷包递还回去,却被少年按住了手。
少年佯怒道:“大人不收可是不给我程家面子?”
“不敢。”侍卫长忙低头惶恐道。
开玩笑,这长安城里谁敢不给程家面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就显得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侍卫长只好收下拜谢道:“那我就替兄弟们多谢程二公子打赏了。”
“大人客气了。”少年收回手,抬眸扫了一眼槛车,对侍卫长低声道:“大人押送的这位乃我昔日同窗,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想与他好好告别,不知大人可否通融一二。”
侍卫长颔首道:“自然,只是时辰有限,程二公子得抓紧。”
说完抬手一挥就带着守在槛车两边的侍卫退守到了左右。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槛车,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槛车里的人,俊美的脸上原本和善的微笑逐渐变得有些阴郁。
少年站在槛车边上,看着里面的人微微歪了下头,眉头打皱,像是有些不满里面的人一直闭着眼睛对他视若无睹。
“姜臣,好久不见。”
槛车里的少年像是刚刚被人唤醒一般,眼睛掀开了一条缝,睨了他一眼,沙哑的嗓音略显懒散地说:“程宇翡,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作态,恶心。”
“……”
少年表情一僵,阴郁的笑容一下子褪了干净,顿时变得阴冷起来,倏地冷笑一声,弯腰凑到姜臣耳边道:“好吧,我过来是想好心告诉你,君参行死了,恐怕还没人告诉你吧?”
姜臣猛然睁开了眼睛,闪电般伸手揪住程宇翡的衣襟,盯着程宇翡问:“说清楚,谁做的?”
程宇翡的眼神透着一种平静的疯感,抬手摸向姜臣那双虽难掩疲惫但仍炯炯有神的眼睛,笑道:“做的人多了,你想听吗?”
姜臣躲开程宇翡的手,不解的皱眉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宇翡摸了空,手停在半空顿了一下,默默收回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像怜悯,也像意犹未尽,倾身又往前凑近了几分,距离近到像是在与姜臣暧昧耳语。
姜臣甚至能感受到程宇翡说话时喷洒到耳畔的滚热呼吸,然而程宇翡刚才对他耳语的话每个字都像滚滚天雷,轰炸他的魂飞魄散,身体对此甚至做不出任何反应。
程宇翡毫不费力的就扯下姜臣揪在自己衣领上的手,直起身子欣赏了片刻姜臣现在的表情,心满意足的看着那双昔日漂亮有神的眼睛变得空洞犹如匠人精心打磨的宝石,然后才接着说:
“好了,希望你能住得惯刑部大牢,你千万要活着,活到我接你出来啊,毕竟你我之间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姜臣眼睫一颤,睫羽掀起露出因充血而赤红的眼睛,昏黄的光在盈满泪水的眼底破碎成无数锋利闪烁着寒芒的厌恨与狠戾。
程宇翡兴奋的犹如嗜血的野兽,抚掌笑道:“没错,就是这个眼神,漂亮的让人想彻底把你粉碎践踏在脚底。我果然还是更喜欢你,玩弄起来一定比君参行有意思。”
“畜生!”姜臣猛地伸手就要去抓程宇翡的脖子。
奈何这一次程宇翡早有准备,身子往后一仰就躲了过去。
姜臣冲他张牙舞爪嘶吼着,声音嘶哑哀戚,绝望如困兽悲鸣,令闻者心头震颤,惊的靠近城门的长安百姓们纷纷将目光投向那入城必经过的短短一截通道。
“程宇翡,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啊——”
槛车的木栏在姜臣手下摇摇欲坠,侍卫长见状也是一惊,看了眼泰然站在一边微笑看着姜臣的程宇翡,好奇对方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一路沉静懒散的人突然发疯。
不过相较于这个,更重要的显然是先让姜臣冷静下来。
不然按照这趋势,真给人跑出来,恐怕得把这长安城闹翻天。
于是他快步上前,打算先请程宇翡等人回避。
可还是晚了。
只听木槛车发出咔嚓断裂的声音,一道人影闪过,配在他腰间的刀已经被人抽了出去。
刀刃反射出冰冷凛冽的寒光闪了他的眼睛,接着就听见不远处随着程宇翡一起过来的几个贵公子一齐发出惊叫。
他暗道一声不好。
一转头就看见姜臣持刀在追杀程宇翡。
程宇翡虽也是习武之人,但与姜臣相比显然不够看。
眼看姜臣举起的刀就要劈中程宇翡了,吓得他急忙大喊:“姜臣住手,快,快拦住他啊!”
若是程宇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受伤,他们几个谁也别想好过。
可姜臣速度太快了,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程宇翡,去死吧!!!”
在场的所有人眼睁睁的看着那柄雪白的刀刃劈向程宇翡的头顶,皆被吓得肝胆俱裂。
可就在这时,姜臣突然感觉被一股强烈的杀意锁定而头皮发麻,求生本能使他想要侧身躲开,可已经晚了,随着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在耳畔炸响,后背猛地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有人在背后放暗箭要杀他!
箭矢携着巨力射中他,使他砍向程宇翡的手偏离的轨迹,只削掉了程宇翡肩头的一块肉。
他站在原地倏地呕出一口鲜血。
长途跋涉以来未进多少米水,能冲破禁锢刺杀程宇翡本就只是靠冲动提起来的一口气。
如今这口气被这一箭射散了,他甚至连站着都很勉强,颤抖的手甚至拿不住刀。
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惊的在场所有人霎时回了神。
程宇翡这才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剧痛,痛呼起来,那群贵公子急忙围过去簇拥着程宇翡离去寻医。
侍卫长带着其他侍卫警惕的围着中箭的姜臣一点点缩小包围圈,看样子像是怕极了姜臣绝地反杀,哪怕姜臣现在已经受了伤。
姜臣无视围过来的这群人,他缓慢转身,直直地望过去,透过人群,终于看见了那道持弓而立的少年……
少年身形修长,雪衣墨发,五官立体分明,浑然天成的俊美之中带着不可言说的清冷与威严,犹如九天之上仙姿玉骨的谪仙,眉心一点朱砂更是熠熠生辉,衬的其精致的眉眼艳若狐妖。
“君商止……”
姜臣喃喃自语,犹如五雷轰顶。
他茫然的看着站在远处一脸冷漠的君商止,眼中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悲伤。
“为什么?”
鲜血随着他启唇溢了出来,声音淹没在一片猩红之中。
冰冷的倦意如潮水漫上来,在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眼,只能看见朝思暮想的那人漠然转身离开的背影。
可他没有看见的是那只持弓的手在射出箭矢后的颤抖,亦没有看见那道白衣身影转过身时空洞的表情。
“快,快去找大夫,他是宁垣境一战中唯一的活人,不能就这么让他死了!”
侍卫长抱起昏迷的姜臣就往刑部冲去。
在一阵兵荒马乱中,有人慌张地问:“这……这要是被追究起来可怎么办,刚才射箭的那人要去一并抓回刑部吗?”
侍卫长白了问这话的人一眼,骂道:“抓什么抓,那人是定国侯府世子,他射杀一个囚犯,还轮得到你我来审判吗?赶紧去找大夫。”
那气急恼怒的样子恐怕要不是抱着姜臣,已经一脚踢上去了。
“是。”
侍卫长一路狂奔一路在心里暗骂,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没一个好招惹的,也不知道这姜三公子究竟是怎么招惹上两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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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杀意(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