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不信你谢满城毫无破绽”于是君梧霜换了一身黑衣劲装,决定去王府一探。
君梧霜尽量将身形隐在暗处,如一道无声的影。他本不该来。
这里是谢满城的府邸,是朝堂之上他最忌惮、最痛恨也最无法忽视的地方。
可今夜,他来了。不是以皇帝的身份,不是以君临天下的姿态,而是以一个无法安眠的凡人,踏着月光潜入。
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来。或许是蚀骨焚心的恨意刺得他整夜辗转。
他恨谢满城,恨他权倾朝野、架空皇权,恨他冷眼旁观、步步紧逼。也可能是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他轻轻推开书房的门,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烛火微弱,映出一人独坐案前的身影。
谢满城披着素白中衣,外罩一件暗金纹的狐裘大氅,这还未到冬日,便如此畏寒了吗?
肩头微微颤抖,手中握着一卷奏折,却久久未翻一页。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泛青,呼吸浅而急,仿佛每一次吸气都需耗尽全身力气。
君梧霜站在门边,脚步钉在原地,心口猛地一缩。由于一直未能亲政,他从不知每日的折子竟然是这样多。
这就是谢满城?那个在朝堂上冷眼睥睨、言出法随的摄政王?那个对任何人都毫不掩饰轻蔑的权臣?那个他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的谢满城?
可此刻,他神情凝重,认真批阅着每一份奏疏,他只看见一个薄如纸片的身影,孤身一人,在寒夜里强撑着清醒,明明好像一阵风便能将人吹散,与朝堂之上自带气场杀伐果决的人完全不一样。
君梧霜的手指悄然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心里好像被啄了一下,好像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想装作从未见过这一幕,想继续恨他、斗他、将他踩进泥里。可他的脚动不了,心更动不了。
或许他的心还是不够狠,顾念着些许儿时的情谊。
就在这时,谢满城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子猛地前倾,手撑在案上,指节发白。一口暗红的血从唇角溢出,滴落在奏折上,如雪地落梅,触目惊心。
“咳……咳……”他喘息着,抬手抹去血迹,仿佛不愿看见自己的狼狈。
君梧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抽了风一样,身体比脑子快,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入房中,声音低沉却带着压抑的怒意:“你疯了?这般身子,还批阅奏折?”
谢满城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瞬间闪过杀意。
他本就处于高度戒备之中,府中侍卫皆被他遣退,只留自己一人与病痛对峙。此刻骤然听见人声,又见黑影逼近,本能地抄起案边短剑,反手一掷!
“嗖——”短剑破空,直取来人咽喉。
君梧霜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却仍被剑锋划过左臂,血光乍现。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扶住门框才未跌倒。
谢满城这才看清来人,瞳孔骤缩:“……陛下?”
他踉跄起身,脚步虚浮,却执意向前:“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伤得如何?”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君梧霜冷冷看着他,左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染红了青砖。
“天下都是朕的,有何处来不得?现在看来,你甚至都不用朕出手,倒真是快死了。”他语气讥讽,可声音却带着微不可查的轻颤。
谢满城脸色更白,踉跄几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查看伤口,指尖冰凉。
一向冷面示人的摄政王竟然生出些许慌乱来“伤得不轻……”他声音发颤“来人!太医——”
“闭嘴!”君梧霜厉声打断,“你嚷什么?你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朕夜探你府,被你打伤?”
谢满城怔住,手僵在半空,眼中都是那左臂鲜红的血液。
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身子摇晃,几乎栽倒。君梧霜下意识伸手扶住他,却被他虚弱地推开。
“别碰我。”谢满城喘息着,声音沙哑,“臣……偶感风寒,有了病气,怕污了陛下龙体。”
别碰我......小心臂上的伤.......
谢满城的闪避使君梧霜心头一刺,怒意翻涌:“你怕污了朕?那摄政王刚才那一剑,倒是毫不留情!可是想着将朕除之而后快?”
“臣该死!”心口剧痛之下,反倒谢满城恢复些许清明,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跪下请罪。我从未想过,你会在这样的夜里,出现在这里……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陛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是想亲眼确认我快死了吗?好让陛下安心?好让皇权再无掣肘?”
听到那个死字,君梧霜胸口如遭重击。
蓦然想起,有一年春猎,那时,父皇健在,那时他只是一个享受着无上宠爱的稚童,那时裴青衍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不是山寇之子;那时的谢满城只是一个对自己有诸多耐心包容着的大哥哥。
谢满城与裴青衍策马而行,小小的他便与谢满城同乘一银鞍,被圈在怀中御风做猎。
“谢兄,听闻山中有狻猊,用其皮毛制氅,冬日可抵风寒不侵,食其血肉,味道鲜美不说,更能补阳刚之气,不如我们来比一比?“
谢满城有些担忧的看向怀中的君梧霜,狻猊性情暴烈,怕会不会一个没护好就伤了这小皇子。君梧霜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稚嫩的脸庞扬着笑脸:“满城哥哥,我好像缺个披风,冬日冷的不行。”
谢满城展颜会意:“定不负殿下所望!”
于是他们开始追逐,臂挽弓,箭在弦上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蓬勃“咻”地冲破苍穹。
在杏花雨里,在丛林深处,少年爽朗的笑声被春风吹散满山。
那时的少年公子春杉飘举,何等的肆意张扬,风度翩翩?
“承让了,裴兄!”白衣少年将猎物一丢,与小糯米团在马背上,拱手行礼,姿态虽然谦虚,神色却止不住得意洋洋,宣告着胜利。
“1、2、3.......”裴青衍数着,狻猊、兔子、野鸡、雕皱眉不满的嘟哝着“你这是把山里面猎物打尽了吗?”
谢满城没有再回答,眉目含笑低头看向君梧霜“待臣将氅子制好便给殿下送来。”
在欢声笑语中,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三人找了条小溪,喝了点水,顺便清了清身上的尘土,那时,夕阳正好,天边的晚霞给溪水覆上一层金色的纱。
提着猎物满载而归,有些世家女不经被几人的姿色震到有些面红心跳。谢满城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裴青衍冲着他挤眉弄眼:“这些女子可有看得上的?”
谢满城瞪了他一眼:“别把殿下带坏了。”
是啊,在君梧霜眼里,谢满城本该是那样的飞扬得意的清都山水郎,似飞鸿踏雪泥般坚韧,从没想过他会跟“死”这个字划上等号。其实也是想过的,想亲手了结他,想亲手送他去死。
可如今见过他这般模样,在这青灯黄卷中显得这样,叶瘦花残,暮气沉沉....他为什么还会心痛?
君梧霜啊君捂霜,如果灭门之恨你都能忘,可活该被看不起!
带着对自己的鄙视和失去的恐慌,羞愤之下,猛地攥住他衣襟,将他按在墙上:“你闭嘴!你以为朕想来看你?朕是……是……”他声音顿住,说不下去。
他想说什么?说我怕你真的死了?说我恨你,还是看到嘴角那滩血迹更怕失去你?还是光明正大的要这位天子承认今夜是想做梁上君子的?
可这些话,他如何说得出口?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由青又转红,变了再变。
他们是君臣,是政敌,是彼此生命中带着血的最深的刺。多年兵权独大,压他如囚徒,这些年他只为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他们之间,有算计,有背叛,有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有暗夜里的生死博弈。
儿时那朦胧的情感,已经掺杂了太多太多。
可偏偏,偏偏在每一次对峙中,君梧霜看得到为百姓出征在外的谢将军,谢满城也瞧得见这孩子被迫的成长。
君梧霜能感觉到他在朝堂之上大权在握,针对的都是一些贪官污吏,谢满城也听得到他心底被恨意染透的绝望呼喊。他们太像了——骄傲、孤绝、不肯低头,相辅相成。
如果不是后来的那些事,他们该有多快乐。
如果时光可以不再流失,他多想永远停留在年少时的杏花雨里,停留在那春风吹起的细浪里,化作满天星光。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如今,谢满城怎么好像生病了?是在北境的伤没有好吗?
君梧霜贵为天子,却在这寒夜里为一人辗转。
君梧霜闭上眼,眼中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恨自己没出息!只觉一阵酸涩,一滴泪无声滑落。
对的,他该恨他的,恨他夺走他的自由,恨他凌驾于皇权之上,恨他永远高高在上、不肯低头。
可为什么年纪长了些许后,这么些年过去,依然认为宫宴上醉酒后的那惊鸿一眼,是初见乍欢,久处亦怦然。
爱恨交织,如藤蔓缠心,越挣扎,越痛。
“咳咳...."跪在地上的谢满城自然是注意到了那落下的晶莹滚烫,好像砸在他心上,泛出阵阵呛咳。
他很想抬手为这孩子拂去,也想磨平那并不舒展的眉头,可是,他不能。
君梧霜近乎狼狈的拾掇着恨着他的自己,驱赶着会为他心痛的灵魂,捡起他冷硬的外壳,梗着脖子咬牙哑声道“摄政王最好长命百岁,亲眼看着朕夺走你最在意的东西,定让你匍匐脚下,然后亲手杀了你!”
谢满城这才摇摇晃晃的从地上起身,望着那黑色劲装离去的背影苦笑。
臣最在意的,便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