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时并非甘霖,而是悬在绝望深渊之上的一根细丝,明知道它脆弱不堪,却仍让人拼尽全力想去抓住。
午饭后,同事们把公示栏围的水泄不通。大家都在看一则招聘启示,同系统新成立了一所研究院,面向内部选拔研究人员。她的目光扫过“研究院”、“专业研究岗”、“择优调入”那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迅速松开,留下空洞的悸动。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先看向了“申报条件”一栏。当“提交近三年独立完成、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代表作至少三篇”这一行字映入眼帘时,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代表作?三篇?
她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像一台被输入了检索命令的机器,开始在脑海里疯狂搜索。这三年,她写过什么?那些被她校对、润色、甚至重写,却成就了林薇“优秀员工”的专题报道?还是那些数不清的、格式工整却毫无灵魂的排版文件和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发票存根?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个可怕的认知如同冰水浇头:在这忙碌得近乎虚脱的三年里,她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自己专业价值的东西。她就像一个埋头拉磨的驴,以为自己在前进,实则只是在原地打转,磨盘上碾碎的,是她自己的时间和才华。
“听话照做,当个乖宝宝,这么做真的好吗?”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在她心底炸响。过去二十多年,父母是这么教的,老师是这么夸的,她也是这么做的。她以为顺从、忍耐、把事情做好,就能得到认可,获得回报。可现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得到了什么?是一身的病痛,是银行卡里微不足道的余额,是领导眼中“好用”的工具人标签,以及,在机会来临之时,空空如也、毫无竞争力的履历!
一种混杂着恐慌、悔恨和巨大荒谬感的情绪攫住了她。她一直以来的行为准则,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在这一刻,崩塌了。
就在这时,王主任踩着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殷勤的笑容。
“言瑟,放下手里的活儿,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交给你。”王主任压低了声音,“张社长的MBA毕业论文,需要找个绝对可靠、文笔顶尖的人来代笔。我跟社长力荐了你,这可是社长对你的莫大信任!”
代笔?
这两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言瑟刚刚被自我质疑割裂的心上。看啊,这就是“乖宝宝”的“福报”——连这种突破底线的事情,都会因为你的“听话”和“好用”而找上你!
那股在胸腔里翻涌的怒火,此刻仿佛被浇上了油,轰然燃烧起来。她看着王主任,目光里不再是以往的怯懦,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锋利。
“主任,这是学术造假!我不能做!”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而且,我为本职工作已经耗尽所有精力,没有时间,也不会去做这种事!”
王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她大概从未想过言瑟敢拒绝,还是以如此直接的方式。“言瑟!你放肆!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
“我的任务清单里,不包括这个!”言瑟猛地打断她,那个“乖宝宝”的躯壳在她身上出现了裂痕,“我一直听话,照做,承担了远超职责的工作,结果呢?我连申报其他岗位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没有任何像样的代表作!现在,您还要我把所剩无几的时间和所谓的‘文笔’,用在这种事情上吗?”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不甘和此刻的醒悟,化作利箭,射向王主任。
王主任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化为一句阴冷的威胁:“好,很好!言瑟,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这份论文你必须写,写不完,你就别想在这个部门好过!”王主任颤抖的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震住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言瑟浑身发抖地坐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虚脱。她明白了,盲目的听话,换不来尊重,只会换来更肆无忌惮的压榨。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自我禁锢的牢笼。她不再犹豫,直接打开电脑,屏蔽公司信息,开始浏览招聘网站。当看到那家金融公司内参编辑的职位,以及“年薪18万起”的字样时,她的心跳加快了。
这一次,不再是被动的逃避,而是主动的选择。
她精心准备面试,当面试官问及她为何想离开报社时,她没有抱怨,而是冷静地阐述了自己对专业发展的追求。她顺利拿到了Offer。
“爸,妈,我拿到一个新工作的Offer,是一家金融公司,做企业内参编辑,年薪十八万。”言瑟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屏着呼吸说出了后面的话,“我想……辞掉报社的工作。”
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父亲言教授刚刚还松弛的表情瞬间冻结。他缓缓放下筷子,目光锐利地看向女儿。
“胡闹!”两个字,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桌面上。
“瑟瑟,你疯了?”母亲急忙拉住她的手,“报社是铁饭碗!那是体制内!私企说倒就倒,太不稳定了!”
“可是我在报社很不开心!领导逼我代笔写论文,我不写就被威胁!”
“哪个单位没有糟心事?忍一忍就过去了!”父亲猛地一拍桌子,“我跟你妈,都是恢复高考后才改变命运,端的就是体制内这碗饭。这套体系给了我们一切——稳定、尊重、社会地位! 这就是最稳妥的路!”
他看着女儿,眼神里满是失望:“在高校这个圈子里,我言教授的女儿从报社跳槽去私企?你让我那些同事怎么看我?书香门第,跑去汲汲营营?这叫什么?这叫掉价!”
“爸!这份工作是我自己千军万马考进来的!”言瑟忍不住提高声音,“我没有靠你们任何关系!现在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换条路走,有什么不对?”
“考进去的就更应该珍惜!”父亲的声音比她更大,“多少人想考都考不进去?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那十八万,能买来一辈子的安稳吗?能买来单位给你分房、管你生老病死的保障吗?”
母亲跟着劝道:“瑟瑟,你爸在体制内待了一辈子,他能害你吗? ”
言瑟看着父母,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原来在她最亲的人眼里,她靠自己实力争取来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而她想要挣脱困境的尝试,却成了“不懂珍惜”和“胡闹”。
那个夜晚,她独自在房间里,看着邮箱里那封闪着光的Offer,最终颤抖着点击了拒绝。
她拒绝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在经济与思想都未能独立前,那份渺茫的、不被理解的自由。
眼泪无声滑落。
她知道了问题所在,剩下的,就是寻找解决问题的时机与勇气。听话没有错,但永远失去自我地听话,就是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