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的J 第35章 一

《寻母》

下午一点，二十四小时计时法的第十三点，烈日炎炎，青空透彻，高空中没有足够的气溶胶颗粒和小液滴把太阳辐射反射回大气层外，使得整个地面像一块巨大的铁板，接受着太阳辐射能的烤炙。

第十三医院的大门在阳光下反光，封凌的背影从第十三医院的大门前离开。

炎日和高温使得空气胀大，上升的空气带来地表的低压，将眼前的视野拉扯得晕眩恍惚。炎热就像现代楼宇间一道心照不宣的禁令，街道上任何宏观的喧哗与骚动都主动停止，寂静被炎热发酵成不可打破的铁律。

耀眼的光线直射着封凌露出来的后颈，光从正上方投影，让他的影子缩小得几乎成了一个椭圆形，在十三株无患子的树荫下快速移动。

他盯着路，往左走让开了对面的行人。

“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球吗？”

有人在他空荡荡的身畔低语，仿佛直接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封凌回头，只看见路人在高温下有些虚幻扭曲的背影：白色的板鞋、深蓝色的裙子、深栗色的长发……

“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球吗？”

封凌扭头收回目光，不再停留，顺着人行道继续走。

走过第十三株无患子树，树干后面却陡然滚出一个乒乓球，着地的声音清脆响亮，毫无预兆地撞上了封凌的热塑性聚氨酯弹性体的球鞋鞋底，他的视线从滚动的橙黄色球体上滑过，看见了抱着双膝坐在无患子树后面的黑影。

“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球吗？”

黑影没有开口，那声音如影随形。

封凌只与未曾张嘴的黑影对视一个瞬间，抬起头，直视着前方向前行。

封凌走进地铁站，地铁站的入口就像从寒潭里冒出来的怪物巨口，一个由混凝土和金属材料组成的怪物巨口，呼着冷气，驱散了烈阳下的燥热。

上行的出口电梯挤满人，无一例外地低着头，无一例外的深栗色卷发，无一例外的深蓝色连衣短裙。

当封凌踏上下行的入口电梯，上行的人无一例外地仰首望向他，脸上无一例外地带着深茶色墨镜。电梯的履带隐隐作响，温度改变带来的风也在安静的通道里吹鼓。

正午十三点，封凌进站，站在只有他一个人的等候线后沿，等待着十三秒钟后到达的第十三号线。

隔着玻璃门，对面有十三块公益广告的灯牌。

封凌的身影映在玻璃门上，灯光就在他的头顶，将他照亮的光线在多层玻璃中反射散射后再经过干涉形成重影。他没有看玻璃，他与他的重影都在低头看手表。

十三秒倒计时。

十三。

“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纸吗？”

被耳畔的声音打断了。

于是封凌只好抬头观察玻璃，只看见自己和自己的重影。

“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纸吗？”

封凌无动于衷地盯着玻璃门上自己的许多双眼睛，尽管他没有在计时，但手表上的时间仍在自顾自地跳动，倒计时客观地进行着。表盘上的时间每跳动一下，对面那第十三块广告牌上都会浮现一个影子。

每一秒，黑影说的是——

“哥哥。”黑影抱膝坐在广告牌角落。

“可以帮W——”黑影是站立的。

“捡一下Zh——”黑影几乎就在玻璃门后面。

两道列车灯伴随着刹车声从左侧闯入封凌视线，一张发皱的卷子被地铁站里骤起的冷风吹打在玻璃门上。

十三号线到了，站台与车厢的两扇门同时打开，封凌忽略那张卷子走进去，与下站的深栗发色女士擦肩而过，她耳垂上复古又浮夸的耳坠从封凌的余光里一晃而过。

十三点整，这个点，十三号线上的乘客不多，封凌坐在车厢里从左往右数的第十三个座位上，列车门关闭，列车启动，玻璃门上的卷子被站内的一阵风猛地吹走，消失不见。

列车里，一排空荡荡的吊环在车体细微的颠簸中轻摆，列车运行的声音四面环绕，但车厢静得落针可闻。封凌从包里拿出十三张从第十三医院里带出来的诊断书和各种检查结果以及凭据，弯着腰，手肘撑在大腿上，一一翻看。

第一张。

“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笔吗？”

封凌翻看第二张。

“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笔吗？”

封凌抬起头，对面踩着白色板鞋的乘客翘着二郎腿，双手拿着几乎有旧报纸那么大的杂志，一只手干干净净，一只手做了美甲，戴满戒指和手环，墨镜后的双眼浏览着封面为奥陶纪-志留纪大灭绝的杂志。

“哗——”

她翻了一页杂志。

封凌收回视线，就看见一支没有笔盖的笔在并不平整的地面上滚动，“轱辘轱辘”地滚到了自己的脚边，透明壳，黑笔芯，密封着墨水的锂基脂已经发黄。

封凌轻轻瞥了一眼，视若无睹，继续看手中的东西，随意浏览纸张到第十三张。

第十三张纸上印着四张黑白色的胚胎发育照，每一张都模糊不清，每一张的中央都有一团看不清结构的黑影，封凌看出了黑影的头部结构。

第一张，侧脸。

第二张，转过头。

第三张，并未分化完全的眼睛“睁开”。

第四张，“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笔吗？”

封凌细微的表情没有任何扰动，他合上所有纸张，对齐了这些大小不一的纸张的相邻两个面，重新塞回包里。

13:00:00，封凌下了地铁，从地铁站凉生生的钢筋大口中出来，重新回到骄阳的烤炙中。

太阳辐射能不断被地表吸收，躯体接受着从上亿千米也即1AU外传递过来的能量，也接收着地面的辐射波，夹在中间不断被加热烘烤。

封凌走过十三个烫脚的街区，炽热的太阳令他的额头流下汗水，包裹着少量无机盐的晶莹汗水被阳光照亮，连汗水滚落到脸庞的痕迹都隐隐可见。

他停在第十三号商铺，买了价值十三元的凉茶，打出来的收据单显示这是第十三流水号。前面的顾客穿着露背的深蓝色短裙，拿到了她流水号为十二的饮品，她伸出戴满手环的手取餐，深栗色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一动，露出了她后背上栩栩如生的龙头、龙身、龙爪。

店门口的空调凉风吹走了封凌的汗珠，他拿着凉茶回到人行道，一出门，无法辨知声源的声音响起。

“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笔盖吗？”

街道空荡荡，封凌继续往前走，走到第十三步的时候，一个壳子掉到了他的脚边。

“咔——”

他低头一看，是一个硬胶的笔盖。

“哥哥，可以帮我把你前面的笔盖捡起来吗？”

有人在背后对他贴耳私语，封凌转身，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声音又从侧后方的耳畔传来——

“哥哥，可以帮我把你后面的笔盖捡起来吗？”

封凌再次转身，面对着阳光普照的无人街道，扫视一遍，最后弯腰捡起了脚边黑色的笔盖，上面有一张型号贴纸，型号最后两位是数字13。

封凌用三只手指的指尖拿着笔盖，并不上心地打量：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笔盖，很经典的款式，连初中生都会嫌弃它外貌老土而不愿意用。

封凌把笔盖握进手心，要丢进前方他见到的第十三个垃圾桶，准备往前走。

“邦——”

一个篮球从高空坠落，第一个落点就在封凌的球鞋鞋头前，篮球刚好与他的鞋面擦过，以第一个落点为起点，朝着封凌球鞋的指向弹跃，充满弹性的声音回荡着响了十三声。

封凌要继续往前走。

“咔嚓——”

一个游戏机从高空坠落，砸在封凌跟前，手柄从已经主机上脱落，主机屏幕受损，破碎屏幕上开放世界冒险游戏的画面被彩条遮挡，在封凌眼前闪烁了十三下，最后息屏。

封凌要继续往前走。

“乒嚓——”

装着牛奶的玻璃杯从高空坠落，摔在封凌空无一物的脚边，碎玻璃四溅，牛奶混着玻璃渣呈溅射状贴在地面，溅射出十三条辐条，弄湿了封凌的球鞋。

“哗啦——”

形态各异的积木从高空坠落，掉在封凌干净而干燥的脚边，十三块颜色浅而稚嫩的儿童积木零零散散分布，将地面砸出裂痕。

“哗——”

一本崭新的书从高空坠落，利刃一样的书皮割开了封凌左边的额头，四毫米宽的血液竖直向下流，穿过他的眉眼，停在脸上，一共十三厘米长。

“啪嗒——”

一滴不属于封凌的汗水从高空坠落，落在他的肩头。

他抬首，正午的日光满满地刺进双眼，伸手削挡后，封凌的视线穿过指间的缝隙与倒挂在十三层楼的少年对视。

眼前这栋楼的外观简约又现代，涂着反光层，一眼望不到顶，远远不止十三楼，但是外侧却挂着旧式的外挂梯，上面刷了绿色的新漆，VOC的味道在高温中混乱无序地闯入封凌的嗅觉系统。

少年对他说：“哥哥，可以把笔盖递给我吗？”

请他捡笔盖的少年身穿蓝白色的校服，就倒挂在十三层楼的玻璃窗前，旁边刚好是外挂梯的转角平台。

封凌握在手心的笔盖开始发烫，而他开始踩着不那么结实的外挂梯走上第十三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