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的J 第34章 四

远离江水，离开增村，太阳从山体后面露出来，阳光穿过群山的夹缝，暖暖地照在封凌身上，让他有些困倦。他的家是冰冷的，马西示镇是冰冷的，增村是冰冷的，明明路上挤满了人，但旅途全是一片是冰冷；现在身边只有一个司机，也终于冒出一丝阳光照在他身上，但是天已经晚了，太阳就要下山了。

封凌一看手表，十五点二十三。前五天里他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导致现在眼睛像开关失灵的水闸，无法控制地闭上。

睡醒后，封凌睁开双眼，车依旧在行驶，笔直的大路依旧处于山间，天也快黑了，他一看时间，十八点四十三，他睡了三个小时零二十分钟，他皱着眉问：“621到底在哪里？”

司机没有回答。

他抬头，看到了路边的一棵树：躯干笔直，枝叶像对称体，可惜靠近路的那一边是一堆残枝烂叶，树下的栏杆向外凸，已经变了形。那棵树还在远处的时候，封凌目不转睛地盯着，当它从车窗边路过，却一晃眼就过去了。封凌看向后视镜：一株完好无损的树，一边完好无损的护栏，正在向他远去。

他猛地看向司机，年轻的司机只是友善地对他笑了一下。

太阳完全落下的时候，远处出现了一栋灰色的建筑，与马西示和增村截然不同，这栋建筑就像另一个世界。它干净、现代，外表看上去是复合型材料，机械性能似乎很好，密封性似乎也很好。

它的前面是碎石路，车停在紧闭的大门前，安全带“咔”地自己弹开，封凌下了车，车就碾着满地碎石离去。封凌看了一眼走远的车体，一转头，大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个穿着研究服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十分友善。

“621？”封凌问。

迟再点头回答：“这里是621。”

“我要找我的父亲。”封凌说。

迟再邀请他进门，“你的父亲就在里面。”

封凌跟着他走进621，走过黑色的过道，下了很多阶台阶，机械门一道一道地打开，最后一道门为封凌移开后，刺眼的光线挤进封凌的瞳孔，他迈过门，来到了一扇强化玻璃前——不是一扇，是一片，一整片，形如圆柱的侧面，这侧面将一片巨大的空间围起来，向左右两边看，基本看不到玻璃的尽头。

强光的不适散去，封凌看着玻璃后面的景象愣住了。这是一片丛林，人工丛林，看不出是热带还是温带。

在封凌的脑海中，关于父亲的记忆，只有一片小小的、分不清是热带还是温带的丛林，父亲与他玩闹，他追逐着父亲。

忽然，玻璃发出一声巨响，封凌立即闻声望过去，一个灰白色的背影撞在了玻璃的上方，又从玻璃上方坠到底部。和被强酸淋透的“父亲”几乎一模一样，却比它更高大。

封凌加速走过去，看着这个背影靠在玻璃上的头部，伸出手缓缓搭上玻璃，隔着玻璃触碰他的父亲。

父亲察觉到身后不声不响的扰动，猛地回头，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先是警惕地闪动，然后望着封凌，眼神逐渐变得犹豫，随后变得开心起来，“v”字的嘴微微张开一秒钟，闭上后嘴角往后咧得更大。有力的后肢支撑着它一转，转向封凌，比封凌的头部大出十几圈的头靠近玻璃，好奇地打量着封凌，也伸出五指，试图隔着玻璃触碰封凌。

就在它灰白色的指尖即将碰上玻璃的时候，它忽然被往后拽，一秒就离开了几米远。它头上的褶边打开，空气灌进去，使它发出了婴儿般的沙哑的哭声，它疯狂地蹬着被抓住的后肢，玻璃里面的丛林落叶被它巨大的动静扰得沙沙作响，它的躯干撞上树枝发出沉重的声响。封凌只来得及看清抓住它脚腕的东西也是灰白色的，不像手，像藤蔓，但是那种软度和韧性绝对不会是藤蔓拥有的。

封凌站起身，绕着玻璃追过去。

父亲灰白色的身影在茂密的丛林中一闪一现，被它脚上的束缚拽得乱撞，像只无头苍蝇。封凌想要找到能够打开玻璃的开关，视线边追随着他的父亲，边找寻着入口。

绕了两三百米，他终于看见一个开关，他跑过去的一瞬间就将之按下去，没有人来拦他——迟再只是远远地看过来。门一开，封凌冲进这片丛林，充足的氧气灌进他一直艰难呼吸的胸肺，绿而茂密的植被闯入他整片视野。

他一刻不停地跟随着父亲的惨叫去找早就不见影踪的它。丛林越往里就越暗，越往里就越黑，氧气越多，就越叫人呼吸加快、心跳加快。封凌掀开宽大的树叶，找到了他的父亲，父亲失去行动力地趴在地上，腿上依旧缠着灰白色的藤蔓——触须，那看起来像触须，水母似的触须，比水母须更牢固有力，死死地绞住了父亲的腿。

父亲身后一片黑，双手无力地抓住土地，那双眼睛里在期待封凌走过去，渴望封凌为它解开触须救下它。封凌走上前了，然而下一秒，视野边缘有一个白色的椭圆形飞快地滑到父亲身后那片黑色的背景上，扁长的椭圆形比他父亲的躯体还要大，一张开，里面的瞳孔盯住了封凌。

随着一声巨响，地面开始不停颤抖。封凌这下也看出来了：黑色的不是一个背景，而是一个实体，是一副庞大的躯体。怪物笨拙地起身，裸露的黑肉挤压着四周的枝叶树干，一群植被随之断裂破碎，纷纷落在地上，封凌只来得及再看一眼绝望的父亲，父亲就被黑色的怪物张开大嘴吞了下去。

周围遮挡视线的植物都被怪物摧毁了，它整体的样子也呈现在封凌眼前，封凌只能仰头望着：一团黑色的巨怪，灵长类一样的前肢趴在地上，又细又长，根本无法支起它沉重肥大的躯体，后肢勉强能动，使得它可以缓慢地转身，从它的腹部还能传出来咀嚼消化的声音。

它的躯干在动，但无论它怎么挪动庞大的躯体，那只巨大的眼睛在被黑色的肉挤开后总会回到刚才的位置，盯着封凌一动不动。

怪物的躯体忽然像胃一样蠕动翻涌，发出呕吐的声音。

“啪嗒——”

一滩白色的液体响亮地掉在地上，在原地蠕动了一会儿，转了半圈。白色液体没有眼睛，封凌却感受到它在盯着自己。

封凌转身就跑，那滩白色的液体也即刻窜出来，对封凌穷追不舍。

丛林中的枝干被青苔和落叶遮挡，封凌必须要仔细分辨才不会被绊倒，但是追着他的液体根本不怕，飞速地穿行于丛林的各种缝隙。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封凌回头查看了一眼白色液体和自己的距离，只相隔几米；再回头，他就和树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对视上了，那和他“父亲”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灰白色身影蹲在树上俯视着封凌，在它身后，和它长得也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们或像猴子一样荡到树枝上，或像青蛙一样跳到树枝上，如同犬类一样坐着，壁虎似的尾巴垂在树下晃荡，脸上露出那种可爱无辜的笑容，好奇地打量封凌，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独自逃离那滩白色液体。

哪一个才是封凌的父亲？

——他分不出来，直觉不管用了，在见到“父亲”之前，他以为自己百分百能够认出“父亲”，但现在他完全没有办法找到自己的父亲。

身后的白色液体好像在挑逗封凌，它能够很快窜到封凌脚边，但就是选择与封凌拉开距离，似乎是在享受追捕封凌的过程。

眼前的植被一一晃出封凌的视野，遮挡去路的阔叶也被封凌一把撕了个稀烂，最后他终于看到了被他打开的入口，他纵身跃出那扇门，“啪嗒”一声，白色液体也在复合材料制作的地板上落地，它又转了半圈寻找封凌，最后慢慢面向封凌——尽管分不出它的哪一边是正面。

逼仄的过道里空无一人，封凌就算是疼也不敢停下，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他，如果被追上了，只有死路一条。他按照自己来时的路跑回去，白色液体却畅通无阻地跟在他身后，封凌脸色发白，机能快要撑不住他高强度的加速了，膝盖仿佛再多迈一步就会断骨，心脏仿佛再多跳一下就会破裂。

前面有楼梯，他抓上楼梯的扶手，借力飞跃上台阶。白色液体似乎是不再乐意与封凌“玩耍”了，而是在封凌回头的一瞬间从地上跃起来，直直冲向封凌。它液体一样的躯体被拉长，伸在最前面的一部分也抓住了扶手，顺着扶手往上攀，像蛇一样很快地攀上了封凌的手背，抓住封凌手背的一瞬间，它不规则的形状变成了一只手，将封凌的手和扶手握在一起，冲到封凌眼前的身体也在半空快速变幻，把封凌压倒在台阶上时，它也长出了躯干、脸、五官、毛发。它按住了跑不动的封凌，封凌只能坐在台阶上心跳不止。

它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封凌的容貌，和它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貌。它靠近封凌，伸出一只手捧住封凌的脸，试图将封凌的神色和气息乃至心跳刻在每一个细胞核中，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对视着，接着它伸出来的那只手从封凌脸上移开，比成一把枪的手势，抵住了封凌的太阳穴。

他无声地对封凌说了一声——“嘭。”

封凌投影在墙壁上的影子在微微颤抖，然后液体从头部的影子溅出。随着躯体的倒下，影子从墙上缩到地上，不会再晃动。

封凌帮封凌合上了双眼，俯下身用一个吻向他告别，一个像大地和高山一样的吻，悲悯又包容，可是双眼无情。

与封凌告别，封凌站起身，回望身后的人工丛林，宛如一个新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