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这么久,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艾米莉亚面对克里斯蒂安的质问并不慌张。
既然被邀请去“喝茶”会谈,那去就好了。毕竟自己一切准备行动隐秘周到,哪怕知道是鸿门宴,只要自己的价值还在,就没有性命危险。
她只是觉得这个时机挺巧的,正好卡在暴动混乱发生的今晚。
格雷诺完成任务后应该会来找自己吧,就是不知道他发现自己不在这里,会不会又造出些麻烦。
这个想法也就是一念之间。至于先前邀请她的雅克?早就已经被抛掷脑后了。
克里斯蒂安提前有准备好的马车,在他视线范围监督下,艾米莉亚举止从容不迫。配上她今日素色的长裙与随意披上的深色披风,看起来就像是假日晚上游玩结束要回家的贵女。
马蹄声渐起,在车轮碾雪响起的厚重声中,艾米莉亚从贝罗伊尔家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同一时间。
“老师,我们现在还需要再做些什么吗?”
问话的人是暗香阁里的阿德。
他作为组织里阅多且最好说话的长辈,在其他人眼神的鼓励下,顶着头皮向寡言阴冷的黑发男人道。
今晚的行动算是夜莺的第一次集体行动。
犹记得前一天突然收到沃克小姐传达的要偷运粮食、舞动百姓暴乱的消息时,他们几个都惊呆了。
毕竟黑人的地位本来就低,这些违法犯纪的事情要是被王国执法者逮到,那么下场会惨烈到无法仅用死亡两个字囊括。
不过碍于这么久以来在罗谢棚屋的安稳生活以及对沃克小姐愿意提供庇护的感激,被选为暗香阁内的他们五位对这项任务安排并没有任何异议。
他们几人听从老师,也就是格雷诺的指示,把课堂上学会调制出的成熟品作业通通运用到了今晚的行动上。
莎德,如她美艳高挑的形貌,配出来的香水极具有魅惑性,能激发人心底潜藏的**。
卡利年纪最小,学习天赋却是暗香阁五个人中最快的。巴蒂斯特先生平日里所教授的所有香料调制的配方,只要演示一遍,他记住数据,基本都可以一比一复刻。
他和莎德两者相互配合,算是今晚毒气瓶道具生产的主力军。
而剩下三位阿德、凯因以及尼娅在制造香剂上虽略逊一筹,但各有各的优势。
凯因心思最为细密,他将香水的逸散速度与人群的聚集规律一一对照,绘出了精准的行进路线。
阿德则着眼全局,对街道的曲折与空隙做了周密规划,使每一处投放都能恰到好处。
至于尼娅,这个胆小却敏锐的侏儒女孩,依靠身形之便穿行在人群与阴影之间,将各类暗藏功效的香气悄无声息地撒向街头。
本以为人数太少,难度很大,可能会失败,但当几人真正动手时,却发现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简单。
待格雷诺搞定餐厅内部人,把几袋粮食摆在外面时,基本不需要他们刻意宣传,几乎无需刻意宣传,很快就有人走来。先是一个踉跄的身影,接着又有第二个、第三个......
饥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或许是在罗谢棚屋封闭安逸的环境待久了,乍一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瘦到好似只有一把骨头的法国白人,他们这些被打上奴隶烙印的黑人,恍惚间梦回旧日在地下黑市的梦魇。
被选入暗香阁的五人,因各自的经历多少都对白人怀有一股难以抹去的敌意。然而哪怕是被侵犯过的莎德,此刻也不忍将目光久留。
“这边暂且不需要什么了。你们先回去罗谢棚屋那边。要是艾米莉亚也在,像之前一样及时让阿米娜通知我。”
格雷诺站在距远处混沌有千米开外的荒芜巷子角落,一身黑色与周遭的墨色融为一体,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可是他们——”矮个子尼娅用小手指了指远处被身着盔甲武装驱逐伤害倒地的百姓们。
她刚想补充说些什么,很快就被年长的阿德眼疾手快捂住嘴:“好。”
几人快速撤离.远了还能听到他们几人小声地嘀咕:
“为什么...”
“今晚任务完成,巴蒂斯特先生要去找沃克小姐,我们别再添乱了......”
夜色下可见度低,他们占了身形与肤色的优势,很快便隐入远处的黑暗。
微风裹挟着香水与腥臭,拂过格雷诺的衣领与额前的几缕碎发,露出那一双深邃失焦的眼睛。
原来自己表现这么明显吗?
远处的喊叫与兵刃在他耳中像隔了一层冰,只有 Mademoiselle Walker 这两个词萦绕在心间。
低下头,他缓缓摊开双手。
掌心的纹路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工坊外抓到的探子留下的余温。
格雷诺一直都清楚,自己不是个好人。
他自私自利,占有欲几近病态。
初期香水工坊起步,为让每日出门晚归的艾米莉亚能够最大时间出现在视线里,他跑去工坊的第一线主动请缨做调制。
他是喜欢调香,因为那是自己可以在法国扭曲的社会阶级里唯一能绝对称王称霸的领域。他想,如果能在她面前靠此博得注意或赞叹,那可就太好了。至于爱慕?那是格雷诺一开始从未想过。
整整一年,他的日子过得如梦似幻。
他虽然不懂百合之子、山岳派、钢铁兄弟胡之间的弯弯绕绕,但艾米莉亚吩咐要做的事情,期望得到的东西,格雷诺都会尽自己所能为她实现。
远处传来民众的反抗与怒吼,火光在夜色中翻腾。
细细想来,同样是一无所有,他和今夜那些被社会遗忘至角落的底层百姓,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不过他们追求的是食物,而自己追求的,是——
脑海中骤然划过那道人影。格雷诺静默良久的身躯终于动了。
他的步伐极快。镇压军此行的目的在于平息混乱、疏散人群,因此当他从骚乱的人潮中穿行时,竟没激起半点水花。
然而运气并未眷顾他。就在最后一个拐角处,他恰巧撞上了凯瑟。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了一秒。
格雷诺只是淡淡瞥了眼正与卫兵交谈的男人,步子没停地继续往前走。
凯瑟话头停下来,看着其高大的黑色背影,莫名得出声叫停:“这位先生。”
见男人转过身来,暗淡的火光下只露出那双幽深得如黑窟窿般的眼睛,死寂无声地回望着自己。
他皱了皱眉头,语气不自觉带着审问道:
“今晚民众暴动,请问阁下是何来历?”
这个混乱的节骨眼上,出现一位裹得严严实实并不像难民的奇怪男人,怎么看怎么可疑。
对方静默依然不讲话。就在凯瑟疑惑这人是不是哑巴时,就见他转身飞快地...走了?!
“阁下请停步!因今晚特殊情况,你被...”
背影渐行渐远,仅凭言语威慑显然无济于事。凯瑟只得朝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追上去。
可惜他手头尚有要务,作为此次镇压的带头人,一时也抽不开身。
听着随行士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凯瑟叹了口气,也拔出腰上的佩剑,回头朝还在躁动反抗的人群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