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昭王府明秀郡主及笄,听闻王府门前一大早就开始撒钱,正门所在的崇德街人流拥挤。
马车绕东市转第二圈的时候,宋寒枝敲敲灵双胳膊,懒散道:“去同老伯打个商量,就说我给他双倍的钱,让他别再绕路了。”
她说话时还闭着眼,缩在马车角落里,偏头抵着车壁,像是被满头珠饰压着了,以一种吃力的方式梗着脖子歇息。
灵双才反应过来,气冲冲地掀开车帘理论,没几句就吵得不可开交。
这车夫是张氏安排的,对宋寒枝尚且怠慢,遑论一个侍女。
宋寒枝听得心烦,费劲直起身凑到窗边,“停车。”
她声音放得轻,那车夫故作耳聋,背过身还用力甩了下辔绳。
“停车。”宋寒枝咬字稍重。
“嗨哟——”车夫这才扯着马绳转过头来,混不吝笑着,“老奴耳背,没听清。大小姐刚刚说什么来着?”
话音未落,宋寒枝指尖银光一闪,他手中辔绳骤然断开,绳头啪地反抽在他脸上,打得他重心不稳,一个后翻摔下车去,嘴里发出一声真心实意的“嗨哟”!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宋寒枝跳下车,同灵双道:“打发点银子,重新找辆马车吧。”说着左右张望两眼,无视还滚在地上的车夫,往对面支起的一个小摊走去。
棚下放了几张木桌,在卖盐豉汤。
咸香醇厚的气味从锅里扑出来,隔着街道勾得她咽口水。她几步走近,正要找个位置坐下,身后一辆马车驶过,一只长臂从车门处伸出兀地将她捞了上去。
灵双慢她几步,等马车驶过,再往对街看去,哪儿还有自家小姐的影子?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宋寒枝倚在车窗边,笑盈盈地看着对面的人,“大人好大的胆子。”
越千洲冷硬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眉头紧锁着上下打量她一番,忍不住问:“这才几日,你怎么又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宋寒枝瘦了。明明妆容明丽,病气却好似从骨子里渗出来了,掩在苍白的皮肤下,灰蒙蒙的看不见血色。
“诶?李央呢?”宋寒枝看了眼车夫的陌生背影,想到这几日没见着人,顺势往越千洲腰间一瞥,“让他捎的护身符,大人可收到了?”
她故意绕开话茬,越千洲心下不悦,淡淡道:“扔了。”
宋寒枝拖长调子“哦”了声,可惜道:“原本是给师兄求的……早知道就留给他了。”
越千洲绷着脸,沉默看她片刻,忽然问:“嵇甜回砚山是给你拿药?”
宋寒枝没有隐瞒的意思,点点头,小声嘀咕,“还以为半月前就能回来。”
越千洲冷哼,目光移到车帘上,从缝隙里看着快速掠过的街景,像在跟空气说话,冷淡道:“半路还绕去鬼方一趟。你当他是神仙,能赶得过来?”
宋寒枝神情一正,“出了什么事?”
越千洲撇嘴,像是懒得提,但被她盯了须臾,还是松了口,不耐烦道:“你们砚山那位鼎鼎有名的机巧师下山了。”他语音顿了顿,带着轻微嘲弄道:“刚出平洲,就被人劫去了鬼方。”
宋寒枝轻声问:“谁动的手?”
“说是谢氏皇商手下的一个分舵……已经被嵇甜一把火烧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倏然落回她脸上,忽地冷嗤一声,低骂道:“不知轻重的蠢货。”
宋寒枝还以为他在说嵇甜下手太重,没想到他接着道:“一个炙手可热的机巧师,先放她在那儿待着,还能死了不成?”
宋寒枝忽地抬眼,怔然看着他。
车厢内霎时一静。
越千洲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正要说什么,宋寒枝却蓦地胸腔一震,低头咳嗽起来。
越千洲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闷咳中,宋寒枝看见他膝上的手指抬了好几次,喉间不由得带了笑,顿时咳得更凶。等到缓和下来,她往后靠着车壁吐气,纤细的喉咙微微起伏着,就着一股子虚弱劲儿忽地笑起来。
她挑眼看向越千洲,轻声道:“原来在大人心里,我这么重要呢?”
越千洲沉默一瞬,下颌收紧,冷漠道:“你便是想死,也得在我解毒之后。”
宋寒枝笑容微滞,旋即又恢复如常,半真半假地慨叹道:“可若解了毒,在下便半分筹码都没有了。”
她倾身往前,直勾勾盯着越千洲的脸,眼神少有的认真道:“届时,岂不是只能赌大人心软了?”
越千洲眼睛一厉,定定钉住她的眼睛。
车厢里顿时一片死寂。
越千洲面上像是覆了一层霜,气极反笑,磨着后牙半晌没说出话来。
恰在此时,车外传来门倌唱喏迎客的声调。
马车停稳,俨然是昭王府到了。
他不再看她,漠然道:“下去。”
车轮碾过地面,气汹汹地扬起一尾飞尘,马车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只余宋寒枝风中独立,清瘦的身影显出些许落寞之意。
“大小姐。”
一直在门口张望的籽儿小跑过来,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奇道:“那是谁家马车?”她四处扫了圈,又问:“灵双呢?”
宋寒枝回过神来,说了个地址,差人去找。
籽儿领着她进去的时候,笄礼正好开始。宋晞坐得端正,眼角余光瞥见她后像是松了口气,一路盯着她从后方穿过,在她身边落座。
“姐姐怎么耽搁这么久?”她小声问道。
宋寒枝还没说话,旁边的张氏阴阳怪气道:“总归是散漫惯了,还当是乡下野宴,随走随来吧?”
宋寒枝没心思说话,面无波澜地扫了她一眼,
宋晞两头为难,见宋寒枝转过头,目光落在人群中间的明秀郡主身上,便借此寻了个话头,小声跟她说起话来。
负责“加笄”的正宾向来会请一位德才兼备,夫妻和睦且儿女双全的贵妇。下面正给郡主梳头的是魏国公府夫人,乃个中典范。虽说儿子魏拂鸣是个纨绔,可女儿魏拂衣却是宫里的贵妃娘娘。
宋晞小声道:“听闻还是皇后娘娘发话,这才请动了魏国公夫人。”
魏国公夫人容颜秀美,肤白如雪,骨相纤弱。与魏拂鸣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气质迥然。
想到魏拂鸣,宋寒枝不由得又想起车上那一茬,目光慢慢没了焦距。正此时,旁边的丫鬟忽地撞来,手中端着热茶倾出,登时泼在她身上。
衣袖被热茶浸透,贴着皮肉烫人,露在外面的手更是火辣辣地刺痛。
宋寒枝扯着袖子偏头看去,那丫鬟扑腾跪地,一言不发地将头磕在地上,全身抖得跟筛子似的。那茶水大多洒在她自己手上,双手通红,还冒着热气。
“怎么这么不小心!”宋晞急声斥道,起身拉着宋寒枝的手,使唤旁边的侍女道:“快去拿些冰块来。”
“坐下!”张氏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瞪向她,压着声音道:“你当这是自家府上吗?没规矩!”
“母亲!”宋晞带着恳求的意味望着她。
后方一名绿衣侍女适时上前,“后院有冰块,奴婢带小姐去处理,也换身干净衣裳。”她冷眼扫过趴跪在地的丫鬟,厉声道:“来人。这婢子手笨,伤了宋小姐。拉到柴房去,晚些时候发卖了。”
宋寒枝视线轻飘飘落在她脸上,眼中带了几分疲惫冷意,止住旁边上前的人道:“算了,无甚大碍,不必怪罪于她。”说着拍拍宋晞手背,示意她坐回去,随即走向绿衣侍女,“劳烦引路。”
侍女客气一笑,侧身道:“小姐这边请。”
穿过月洞门,喧杂的呼和声渐渐远去,后院清净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绕过曲桥,侍女引着她走进一座亭子。亭中挂帘熏香,山水屏风后走出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看来。
“世子爷,人请来了。”绿衣侍女朝他欠身行礼,而后退出亭外。
宋寒枝正奇怪这人为何大费周章引她来此,对方已然出声道:“宋小姐,好久不见啊?”
熟悉的声音勾起了她的记忆,让她顿时明悟。
原来是白石寺那晚溜进她们院子的臭老鼠。
还道是哪家世子爷呢?
竟是昭王府上的。
“公子见过我?”宋寒枝一脸茫然,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在认真回忆。
昭王世子眼神锋利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波动,直到确认她不似作伪,眼中阴沉才消退了些。
“宋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他面色和缓下来,步步逼近道:“清明那日,在白石寺……宋小姐当真毫无印象?”
“原是如此。”宋寒枝恍然,歉意一笑,“那日情形凶险,未曾留心到殿下,还请包涵。”她客气行礼,动作间像是扯到了伤处,吃痛地蹙起眉头,手按着被烫伤的手臂。
昭王世子瞥她一眼,神情稍霁,正要开口,屏风后忽地传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珠钗碰到木框上。
昭王世子脸色骤然一变,扫了眼屏风后方,又猛地横眼看向宋寒枝。
宋寒枝早察觉到里面有人,这下再装傻也不合适,顺势道:“既然殿下有客人在,小女子这便不打扰了。”她退步想往外走,里面却颤巍巍地传出一句低喝,“站,站住!”
脚步声由远及近,屏风后映出一道倩影。昭王世子两步抢上前,挡着人将其往里推,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出来干什么!回去!”
“殿下,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两道身影在屏风后推搡作一团,那女子哀声道:“她知道,她肯定知道!”
宋寒枝叹了口气。
越千洲说得没错。
还真是引火烧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