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在城郊一座矮山山顶。走到半山腰开始下雨。山路狭窄,今日人多就有些拥挤,临近午时才到。
灵双当先下车撑伞。
山风袭袭,吹着面上微凉,宋寒枝提裙走下去,听见宋晞在后边儿指唤她的贴身的丫头,“籽儿,将车里的披风也拿来。”
后边的小丫头应了声,再钻出车时,怀里抱着件水青色披风。宋晞接过,上前两步披在宋寒枝肩上。
“多谢二妹妹。”宋寒枝笑盈盈地拢紧领口,正要上石阶,却听见道上传来辚辚车声,雨雾里一辆马车疾行而来,停在他们的马车旁边。
宋寒枝停住脚步,侧身看去。
马车里跳下两名男子。
当先一位浓眉长眼,面容冷峻,一身灰色直裰将身形衬得板正。在他后方,一清秀少年探头探脑地往她们这边看,撞见宋寒枝的视线,脸上当即挤出个梨涡,被前方那人一眼瞪回去,只好偃旗息鼓,规矩地双手合握在腹前。
宋寒枝忍不住掀了掀嘴角。
她进宋府是李央送她去的。出宋府后,察觉他没跟上来,还以为是回鄢王府复命了。
没想到又拖了个周梨过来。
“这不是那个……”灵双一见李央就吓得往后缩,话到嘴边又反应过来,偷偷看了眼宋寒枝,后怕地噤声了。
“什么?”宋晞满脸疑惑问。
“没,没什么……”灵双连忙摆手,“奴婢认错人了。”
“走吧。”宋寒枝轻巧地将话题绕开,“雨下大了。”
白石寺处处石阶,从山门到主殿,陆陆续续爬了得有半柱香的功夫。
宋晞几人皆气喘吁吁,唯有宋寒枝步履悠然。
这朝圣道的石阶,还不及砚山两成高。
到第一座小殿,不少人聚在此处歇脚。仆从们都在外间,殿门处,有僧人坐于案后,案上放着平安符。
宋晞入内,不少认得她的小姐远远同她微笑颔首,目光扫过宋寒枝时,神情却又变得生疏古怪,笑脸尴尬。
“这就是鄢王府定下的那位?”
“呵呵,可不是就是那出‘鸳鸯落水’戏的正角儿嘛……”
“唉,这般水灵的人儿,也是可怜。”
远远近近的议论声谨慎地压得很低,却不知她们嘴里的“鸯”听得一清二楚。
宋寒枝不甚在意地四处看,眼角余光瞥见宋晞几度望向案桌那边,便迈着步子过去,“来都来了,求个平安符吧。”
“好。”宋晞抿唇一笑,跟着她过去。
在功德箱里投过香油钱,两人前去求符。
宋晞细致地同僧人说过用途后,僧人奉上一张镇宅安家的平安符。
“这位施主呢?”僧人望向宋寒枝,笑容平和,“欲为何人求符?”
宋寒枝羽睫微垂,略微思忖后,方才抬眼笑道:“家中弟弟性子锋锐,常与人争执,叫人忧心,弟子想为他求道护身符。”
她嘴里“弟弟”二字一出,宋晞便神情诧异地转头看去,却见她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完,接过桃木挂牌,合手谢了人便拉着她走。
宋晞一脸不赞同,压低声音道:“姐姐,佛门重地,需得心诚!”
宋寒枝无辜转头,“我很心诚啊。”
宋晞无可奈何,看着她将护身符勾在指尖把玩,嗔怪地瞪她一眼,叹气道:“罢了。看时辰,讲经快开始了,咱们过去吧。”
远山大师在法堂讲经,需得从此处穿过一片桃林。
这时节正逢桃花新开,烟雨朦胧中,白里透粉的花瓣铺满青石路,景致绝好。
桃花树下,一白衣男子疾步行过。
乌发束玉冠,腰系玉绦环,左手捏着束桃花,右手抱着精致的小木箱。桃花鲜妍,花瓣枝叶上还沾着水珠,像是刚刚折下。他英俊的脸在花簇之上,笑容温润。
清瘦的小厮斜撑着伞跟在他身侧,自己被淋湿了大半。
“那是谁?”
宋寒枝远远瞧见,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是大皇子殿下。”宋晞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姐姐宫宴时不曾见过吗?”
宋寒枝了然。
宫宴时她眼睛跟全瞎也差不离了,这大皇子,她只在人群外瞧过两眼,还真没看清长什么样。
“那晚天黑,没看真切。”宋寒枝随口应道,忽听远处惊呼声起,再看过去,正见两方人撞到一起。
青石路尽头连接着长亭,那大皇子正踩着石阶上去,亭子里却打打闹闹地扑出两名少女,前方的圆脸女子倒退着,刚巧与他撞了个满怀。
桃花散落,小木箱翻倒,掉出几本木刻印本,从石阶上滚落,拍在青石路的积水中。
唐景初神情骤然阴冷,猛地推开人冲进雨中。后方的绿衣女子慌乱抢上前,搀住同伴胳膊,心知闯了祸,也匆匆下去帮着捡,刚拿起一本便被人粗鲁夺过。
唐景初抱着木箱大步跨进亭里。
两女子心下骇然,紧跟上去,双双跪地。
那圆脸少女声音打颤,道:“臣女嬉闹无状,竟冲撞了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一旁的绿衣女子将头埋得更低,“但凭殿下处置,臣女二人绝无怨言!”
唐景初背对着人,看不见神情,只能看到他胳膊动着,用袖口急急碾压过滴水的印本。
小厮上前,见印本上的刻字仍旧清晰,填涂的颜料却混杂晕染开,精美的绘图糊作一团。越是擦拭,书面越是脏乱。
“殿下……”小厮咽了咽口水,小心劝道:“让人重做便是了,莫脏了您的衣服。”
唐景初动作一顿,仿佛这才清醒过来,缓缓抬手,死死盯着自己脏污的衣袖。一时间,亭下安静得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声。
静默片刻,唐景初从怀中摸出手帕,擦着手转过身。
两位少女还跪在地上。
“起来吧,也怪我没留神。”他叹了口气,看向左侧的少女,略带歉意道:“刚刚情急之下冒犯了小姐,可有伤着?”
“没,没有……不怪殿下。”圆脸少女急得眼睛都红了,瓮声自责道:“是我鲁莽,弄坏了殿下的心爱之物。殿下若不嫌弃,我即刻便下山找人修理……”
“不必了。”唐景初面色不动,目光在石阶上顿了片刻,轻声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月白的衣服上沾了水污,用手帕稍做收拾,默不作声地走远了。
石阶上,残败的桃花被踩得七零八落……
“唉,大殿下待人真是温和。”宋晞不禁慨叹,“他今日前来,想必是为了祭拜元妃。这两位姑娘冒失,叫人一番心意都白费了。”
她口中的“元妃”是唐景初的生母,死后未有追封,不入太庙,便在这皇家功德寺里供了牌位。
宋寒枝不置可否,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要说那绿衣女子,她还真认得——正是宫宴那晚坑得她赠花的“琳儿”姑娘。
不过御都这些贵女说话都有避讳,许是想着闺阁女子,不好直言“心仪”谁人,便委婉地换了“熟稔”二字。
也是她脑子愚笨,竟没多想,才闹了误会。
宋寒枝无意掺和这些闲事,未有多言,只抬头望了眼桃花林,道:“走吧。”
听闻远山大师极负盛名,但“听闻”大师讲经又格外催眠。
大师的声音如烟如云,宋寒枝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只觉得这庙里的垫子硬了些,一场瞌睡起来,屁股硌得酸痛。
她昏昏沉沉起身,瞥见角落里李央也全身无力地打着哈欠。
几名僧人入内,说是太子殿下体恤,特意备下斋席。
宋寒枝这才知道唐钧也来了。
太子的邀约,自然无人推脱。僧人引路,众人皆跟上前去。
斋席临湖,设在水榭里。隔帘听山雨,别有一番诗意。
众人去的时候,里间已经坐了些人。
最显眼的当属唐景初旁桌的女子。
李怀玉白衣绯裙,像一朵盛开的朱顶红。满头珠翠,面点珍珠,虽不如宫宴上一袭红衣张扬,却也晃得人移不开眼。
主位上,唐钧不嫌冷地摇着玉扇,斜身侧着同一旁的唐景初低声说着什么,姿态亲近,不似朝中派系那般厮杀火热。
唐景初稍长几岁,人虽温文尔雅,却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矜贵自持。比起唐钧那小屁孩儿,确实更像太子。
宋寒枝不懂席位规矩,只跟着宋晞往前坐,被唐钧一眼瞧见了。
“诶?宋小姐……”他乐呵呵的,正要招手让她近前,却看见宋寒枝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名男子,登时神情一变,手中玉扇啪地收拢,话咽了回去。
周梨挤开人群,面无表情地在宋寒枝旁桌落座。
宋晞与宋寒枝同桌,让姐姐坐了前方位置,因而周梨倒像是挨着她坐下了。
虽说虞国不忌男女同席,但大多时候,男子还是自觉与女子席位隔开。况且比对过各世家子弟,能坐在她旁边的也没有这号人。他却这般施施然凑来,实在无礼。
宋晞细眉微蹙,转头问:“敢问这位是哪家公子?”
周梨斜她一眼,想着是未来王妃的妹妹,不好怠慢,便不咸不淡道:“周家。”
宋晞赫然一惊。
整个御都,唯一够资格坐在宋公府席位旁边的周家,半月前已经被抄家了!
看他满身煞气,宋晞立时气短半截,白着脸问:“哪个周家?”
宋寒枝看出她在想什么,好笑地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不必担心,这是夜枭卫的大人。”
“啊?”宋晞愕然呆住,许久才缓缓点头。她没再说话,眼睛往旁边看,被周梨眉上的疤吓到,又赶紧别开眼。
见人已到齐,唐钧嘱咐开宴。
桌上尽是斋菜,尽管做得精致,宋寒枝还是没什么胃口。
酒却很是不错。三花酒,蜜香清甜,入口绵柔。
嵇甜应该会喜欢。
她捻着酒杯正要再添一杯,倏然间,四周破风声撕开雨幕,帘外数道寒光划过。电光火石间,她手中酒杯脱手而出,铮地在空中撞上一只飞箭。
水榭内惊叫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