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外两公里是分外的热闹。
红蓝的大棚一个接着一个。天已经黑透,这里却亮堂热闹得宛如白昼,热腾腾的香气挤得到处都是,肉香、焦香、面香、酒香,鱼龙混杂的锅气,伴随着闹哄哄的火焰一同沸腾燃烧,又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化作疲惫不堪的人们最体贴的慰藉。
这是裴砚声必经之路上,相当打眼的夜宵街。
复活的煎饼小车又重新站了起来。
并肩作战吧!我的老朋友。
今天的温叙眼睛下又多了两个斗大的黑洞。脸憔悴得油黄黄的,嘴唇白干,一条瘸腿孤零零地靠在叠起来的凳子边,活像只独脚的扁嘴鸭。
没有表演的成分在里面。温叙一个晚上没睡。
“煎饼怎么卖……”难得有想吃煎饼的,一看到温叙这副游魂般黑沉沉的女鬼样,还被吓得一激灵,立刻便假装无事发生地转头就走。
不吃也罢。
温叙低头凝神,看向脑海里那条重归鲜红的进度条,终于,又像匹蓄势待发的野马,百分之九十九,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温叙]命运的禁锢。
她的嘴角不由流露出一点畅快的笑意。
一晚上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眼看着绿色的数字不断跳动翻转,温叙的心似乎也开始渐渐躁动起来,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数着它一点一滴地少下去:
三、二、一—————
恰如瞬间爆发的警笛。
【——————任务目标即将靠近—————】
眼前炸开漂亮的字花。
没有顾客。温叙自顾自地舀了一勺面糊,熟悉的黏稠感拉扯着铁勺,多少让人觉得心安。她默不作声地让白花花的液体流淌而下,在滚烫的铁盘上滋滋作响。
裴砚声。
这次没有意外了。
你会漠然地走吧。
会吗?
温叙心里没底。抄起锅铲,给软乎定型的饼皮来了个漂亮的鹞子翻身。
他把自己堵在车前的场景还犹在眼前。
她最担忧的并非他的强势,而是他的双眼。成长态的小羊,眼神如同黑云压城,穿云箭直射而来,仿佛能看穿她身上的那层迷雾,但又不能完全看透,于是他步步紧逼,就为了把她锁在退无可退的空间里反复试探。
温叙无可奈何地从嘴里放出一点积蓄已久的高压气。
“嘶———!!”
轻微的电流划过心脏。
狗系统叫她不该分心了。
温叙按下翻涌的思绪,拍了拍发烫的脸蛋。紧绷的神经犹如被细绳高高吊起的巨石,却要表现出一潭死水的凄惨模样。
【———宿主请务必严格按照剧情走向谨慎行动———】
余光里是熟悉的黑光一闪。
温叙给自己喊了了action。又是那只杂毛凌乱的老鹌鹑,耷拉着脖子,胡乱翻着她破烂的摊。
他来了。
车子平稳地开着。裴砚声靠在后座,低垂着一双漂亮的眼,整个人被一层淡淡的酒气笼罩,合身的衬衫紧紧裹着起伏的呼吸,四处起了微小的褶皱。
一路无言。
从机场回去的路上往往让人觉得疲倦。生意场的酒桌无疑是不见血的疆场,肮脏的心计谋算是最肥美的粮草,粉饰过后的巧言令色则是锐利的刀剑,真刀真枪地拼起来,恨不得连对方身上最后一丝血肉都啃下,面上却仍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太平。
要是往常,他并不会如此厌恶这种倦意。浑身上下被沉甸甸的疲惫填满,甚至可以带着这种诡异的充实感入睡。
但今天格外不同。
心空得厉害。
裴砚声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
霎那间鬼使神差的一抬眼。
昏暗的摊车下站着熟悉的人。
他一时甚至觉得自己喝晕了。温叙?怎么会是温叙?
“停一下。”
杨桃看了一眼眼前即将过去的绿灯,又不着痕迹地看向后视镜中的他,欲言又止,却还是调转方向盘把车停在了路边。
阿叙煎饼。
微微颤抖的指腹停在玻璃上。是冷的。玻璃后那个小小的温叙,藏在他两指之间的温叙,认认真真地给饼上撒下绿色的雨,是真的。
是鲜活的温叙。
她瞄到了车水马龙后停下的车,心却不敢放下半点。时间也随之滞涩下来,艰难地扯着步子,好不容易往前挪一点,转头又往后利索地退三步,配上脑海中连绵不绝的滴答声,简直是在反复拉扯着温叙焦灼的心脏。
铲刀砸在铁鏊子上的声音异常清脆,利落剁断包得满满当当的饼。
命运彻底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糟透了。
她似乎能透过暗色的车窗看见他。顶着一脸讳莫如深的神色,闲适的手交叠在一起,指节叠成突起的角,或是疑惑她的出现,琢磨着她心里不堪的谋算,又或是不屑地把她一笑置之,对她小丑般的演出拭目以待。
走吧。
裴砚声,不会再有什么精彩的后续了,你再看也只会是眼前这个坏女人机械式地生产出更多的煎饼来。
走吧。就算是再放她一马。
温叙看似毫无知觉,其实盯车的余光都快把它盯烂了。即使知道自己无法左右它,心神却仍不自觉地被它牢牢地牵引。
“隆隆—————!!”
瞳孔骤然一缩。
接连驶过几辆巨大的卡车。车厢晃动碰撞的咚咚声响,伴随着轻微的地动感,瞬间遮蔽了街对面的一切。未知的状况如一团深深的阴霾,肆无忌惮地扑向本就惴惴不安的人。
她有些慌了神,下意识地抬眼,心里仍怀揣着一丝侥幸。
深黑色的车静悄悄地仍在原地。像伫立在风雪天里的松柏,从没有动摇二字。
温叙发梗的手指松泛了那么一刻,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发凉的肌肤。
她还能怎么办。
怎么做才能把自己推向[温叙]的命运。
可笑的是,纵使她再怎么绞尽脑汁,也难寻一条妥当的活路。
等等……!!?
就是这么一刹那!温叙手中的锅铲在鏊子上划出一道刺破耳膜的声响。是陡然间的沉默惊心,顷刻间的无言怔忡,是心里哗啦啦落了满地的大雨。
眼前颀长的身影逐渐清晰。
是啊。他说过,让她等着他呢。
温叙几乎是笑着吐出这口断断续续的气。无可奈何的情绪在心里挤满了,自然会从脸上溢出来,化作颓丧的一弯嘴角。
晚风轻轻吹乱起他额前的发,却遮不住他黑亮的眼,挺拔的鼻梁。反而是浓得像扇子般的睫毛,遮住了里头太多翻涌的情绪,好似深谷中淌过的暗河。他就这样默然地站在那里,在闹市里生长出一片寂静的树林。
裴砚声。
他光冷着一张脸堵在她的摊前,也不开口,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狗系统也一声不吭。裴砚声在时它从不吱声。
反倒是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先开口。
“帅哥吃点什么?”
她平淡得就像面对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只是面上是掩不住的倦怠。巧的是,他看起来也并不轻松,垂着眼尾,压着嘴角,连板正的领带都歪在清俊的衬衫旁,仿佛被沉闷的心事揍了。
多像两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鸦,再踏不上向南迁徙的希望航线。
只是又赌输了一次而已。
见他不作声,温叙便自说自话地动作起来,“来根我们的秘制烤肠,加上薄脆,再加个双黄蛋,好不好?”
裴砚声的脸上终于闪过一抹淡淡的讽刺。
他在乎的是什么肠吗。
他在乎的是……
她为什么又出现在他眼前?
这里离她之前的煎饼摊起码有一百公里。
怎么可能是巧合?
之前的她,明明想逃走,明明是有口难言的阻塞,他甚至都能闻到她身上躁动不安的气息;
现在又如此处心积虑地出现在他身边。可怜巴巴地倚在凳子上,看样子便腿疼得不行。
她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究竟是要做些什么?他在她的筹谋里,又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都是空想。
他,根本看不透她。
在裴砚声滚烫灼热的复杂目光中,温叙却镇定得像个无比娴熟的装蒜专家。手脚麻利地摊饼、加料、抹酱。裴砚声不吃辣,就给他多抹些香喷喷的甜。再拿小铲子一折二切三盛,诱人的滋味立刻被关进了干净的纸盒里,腾腾地拢着锅气送了过去。
“算我请你的。”
她笑得若无其事。仿佛从人心上停靠了半点翅膀的蜻蜓,扇着透明色的蝉翼便飘飘然地去了。
她凭什么若无其事呢?
这几乎是无赖的做派了。
在他的人生里进进出出,把一切都胡乱排列推翻了,把他也搅合成浆糊的糟蹋样,再顶着一张自若的笑脸问道:
“你要吃饼吗?”
温叙自然能感受到他即将爆发的愠怒。只是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似乎毫无知觉地笑着,做着,清清淡淡地问道:
“车上那位小姐呢?她吃什么?吃辣吗?”
她的态度终于让裴砚声今晚第一次了开了金口。
仿佛要崩了牙似的话从齿缝里蹦出来。
“温叙,你不要告诉我,你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纯属巧合地遇见我,关心我的胃。”
那气人精竟然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欢迎养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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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后天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