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不觉得荒唐吗。
裴砚声冷冷盯着她瞧。浪潮般的情绪汹涌而来,散作雨雾纷然落下时,撼动不了他冷峻的面孔,笔直的脊背。
他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好像无论尘土如何略过,风沙如何敲打都不改模样的皑皑青山。
本该衬得她似乎格外渺小不堪。
可温叙当着他的面又煎了一份饼。
和他那份一模一样的、点了两下微不足道的辣。
她把它们规矩地整理在盒子里,垒得整整齐齐,连卷曲的生菜也没有旁逸斜出,扯两只塑料袋递到他面前。
他不接。依旧死死盯着她。
她便安然地把放在他面前的位置上。面上的疲惫渐渐隐去,手上干练地动作着,面孔竟也跟着微微活动,眉往笑里钻,眼睛闪闪地弯成一道月。
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我啦?”
她说得轻巧得意。看着眼前这张黄黄的小脸蛋,头发也乱糟糟地没有一点光泽,但裴砚声竟无法抗拒地联想起当年,她也是这样摇头晃脑的小狐狸,活泼地跳起来,耳边似乎响起清脆的叮叮当当。
“不然为什么每次都忍不住来见我呢?”
心中的盘算有多少弯弯绕绕,都化作眼波轻巧地一勾,仿佛身形轻盈的锦鲤,在墨色的湖中痛快打了个翻身转。
温叙抿着嘴轻笑起来,仿佛偷了蜜的得逞,甜滋滋地把脸都染的红红的,红润润的秋果,轻咬一口便能溢出满嘴甘甜的汁水。
“裴裴呀——”
她没疯。
她只是要扔下她的筹码……再和它狂赌一盘!
好像依稀听见了系统捂着脑袋的尖叫声。
正好。
就怕你无所谓呢。
“裴裴——”
她亲昵地叫着他。仿佛一只狡猾的手,早忘了自己犯下的事,看见一对软绵绵的耳朵,立马把温热伸过来,贴上去,掠过他蓬松的聪明毛,却又不彻底让抚过肌肤的舒适感流过去,只留下一些从脊背上涌起酥酥麻麻的遐想。
裴砚声像被她挠了一下的难受。
她简直是反复无常到莫名其妙的程度。
上次见面明明还巴不得逃走的。
现在又这么亲亲热热调笑他。就好像……孤注一掷地扔下了身上沉重的包袱,像颗洗刷了脏污的大石头,终于露出光芒四射的表里。
他强硬压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奇异的痒,拧着墨色的眉,眼神愈发不善,倒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庞大狮子。
“你跟踪我?”
温叙没脸没皮地嘿嘿一笑,只是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让挑衅的意味愈发浓厚,
“裴裴呀——不要说的那么难听,一点小手段而已。你不喜欢的话,下次一定不会了,好不好嘛?只是,之前何飞宇的话让我还心存疑虑,但现在看到你这副着急上火的样子……”
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甚至还眉飞色舞地撒着娇。即使是身处这样一个狼狈的小摊,即使面容显得憔悴,但这样忸怩的动作却一点儿不让人觉得难看。狐狸尾巴轻巧扭动着根部,顶上蓬松的毛随着它的牵引灵动地摇摆,一舞一曲,妖得要把人心都收进这团柔软的金光里,
“我就放心啦。”
放心?放心什么?可以放心地拿他做消遣,一次次地窥探他的心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扰乱他的生活。
裴砚声冷笑的样子简直像冰雕一样动人。他几步逼近她的小摊,眼里的寒矛似乎有千斤重。
他生气了,还气得不行。温叙不动声色,把他气红了的耳朵看在眼里。耳廓的一圈,像燃着了的火烧云。
他启唇时自然再没有什么好话:
“收起你拙劣的小把戏。温叙,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从齿缝里蹦出的清冷字节掷地有声。
他一米八八的大高个杵在摊前,像把黑漆漆的伞,遮天蔽日地盖下来,再配上鹰隼似的锐利眼,那股化为实质的的狠厉劲,恐怕会吓得路过的小孩当场哭出来。
可温叙哪里是一般人。
她简直可以为所欲为地不像人。
她不仅不后退,反而眨巴着眼睛看他,还有闲情用锅铲流畅撬掉鏊子上剩余的香脆饼皮,再若无其事地打断他的愠怒,反问他:
“你喝酒了?”
仅仅片刻的错愕,他那身的凶狠劲儿却仿佛皮球泄了一半的气,还得硬撑着那股子气势汹汹的势头,一时表情竟有些滑稽。
温叙微微一笑,像浪潮褪去后的白沙,情绪干净得没有半点杂质。
“现在还会头疼吗?”
以前的他,每次喝完都会头疼得皱巴巴,既不想要她担心,但又免不了借着不舒服的委屈样,像晕乎乎的大狗,在她的颈侧亲着不放,呼出着滚烫的热气,亮着一双眼,一遍又一遍,只知道翻来覆去地念叨两个字。
“我的。”
笨裴裴。
卸下乱糟糟的伪装,她的目光温柔得让人心里空落,那种惊人的穿透力,竟激起人内心的某种冲动,想念曾经那个舒适温暖、令人无比心安的拥抱,蹭上独属于她的甜酒香。
“与你无关。”
她看着他一脸忍无可忍的冷酷,了然地勾了勾唇,顺着毛捋过去,
“是是,与我无关。可惜我这里没有蜂蜜,不然热热地喝下去,暖暖脾脏,胃里多少也能舒服些。”她抱歉地朝他垂了垂眼,笑得柔和,
“是我的疏忽。”
骗子。都是骗子哄人的谎话。虚伪至极。
她根本不在乎。
他就算喝死,死在她面前,她恐怕都不会眨一下眼。
又是玩弄他的动听的言语。
裴砚声有点后悔。他是鬼迷心窍了才会下的车,走到她的面前,再次和她瓜葛。她也许只是贪心病犯了,又想从他身上掏些钱走,又或许是,她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千方百计地拿他来寻开心,拿他的怒火与失态作茶余饭后的好消遣。
他偏偏又上了她的当。又一次。还是他自己巴巴地往她如此明显的陷阱里跳。
她好像看不见他满脸酸涩的讽刺之色。
温叙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朝他推了推尚有热度的饼,还给他装两袋豆奶进去,温声道:
“早点回去,裴裴,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就算还想工作,也别熬太晚。”她俏皮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挑了挑眉,“再熬到凌晨,明天脑袋一定比铁还重。”
她总能如此轻松。轻飘飘地拿起,有趣地在手中挑弄一番,又能立马随手扔掉,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她身上总让人恨透了的潇洒轻松。
温叙把他恨恨郁结的那口气尽收眼底,当然也把他翻涌的愠色看得清楚,语气温柔得像初夏的浅溪:
“你累了。”
他轻轻嗤笑一声。
“是啊。”
他显然是真的累了。温叙看着他飞扬的额发,纤长的睫掩着隐约发红的眼尾,强撑着一张发硬的面孔,黯淡的眸却像坠落入湖底的星星,委屈地垂着尾巴,看着人心都不自觉地软下来。
说出来的话硬得很。
“别出现在我面前。还有下次,不管你有什么原因,我会报警。”
他在威胁她。
温叙的表情却没有半点波动,反而露出了一丝恬淡了然的笑容。
原来上次的狠话只是唬她的。只是见她真的害怕了,放出让她心惴惴的烟雾弹而已。如此大度的裴裴,又怎么可能真的耿着一股秋后算账的坏念头呢。
他是真的累了。
厌倦了你追我赶的游戏,厌倦了她的纠缠不休,厌倦了不堪前尘的反复打扰。他终于不想再与她再生什么其他。他半抬着凛然的侧脸,阴影处只有挺立的鼻梁,连目光都不屑于露在光明处,决绝的神情仿佛伫立于尘市里的一把匕首,要把粘连着温叙的血肉通通斩断。
“我说到做到。”
他不会再傻一次了。
温叙撇去自己心里不可言说的发涩的异样,把自己一笑置之,没再激他,依着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压低了眉说了句“好。”
好。
恐怕好得不行。
裴砚声连一个眼神都不想施舍给她。转身就要走,给她留一个冷峻的、连衣角都碰不到的背影。温叙静待他走出去两三步,才特意出声,提高了音量叫住他。
“裴裴!”
她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出去,在裴砚声背后传来凌乱的“笃笃”声,还有呼哧呼哧的气音,好像个失去方向的陀螺,参差不齐地乱转着,下一秒似乎就能被一阵风呼呼地带倒过去。
裴砚声极其不耐地停下脚步,看都不想看她。
“干什么?”
在他凶巴巴的无视里,她撩开额前杂乱的发,眼睛闪着一点期待的亮光的,递上已经没多少活气的煎饼,真挚得像冬日壁炉中跳跃着的橙红色火焰,“你东西忘了。”
裴砚声不耐的眼刀凌厉地飞过去。
她还有什么手段??出尔反尔,还想扒在他身上不肯放手??
他其实根本不想看她。一眼都不想浪费在她身上的。
奈何人有余光。他依稀看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掰着一根破棍子,还不是上次那根,甚至像是路边新捡的,整个人就靠着这么一根烂东西竖起来。受伤的脚上尴尬地翘在半空中,乱缠了一些纱布,一看就是自己包的,包得像蠕动的毛毛虫。
何飞宇不是给了她二十万?连个脚伤都不舍得去治一治吗?
呵。又是装可怜的手段。就算摔下去,把整个人摔坏了,也都是她的苦肉计罢了。
他早就受够这一套了。
温叙目送他离开。大踏步离去的精英背影,合身的西装革履勾勒出线条流畅的身材轮廓,身姿也是那样的挺拔出众,就是手上两个嘶啦嘶啦的塑料袋略显违和。
她敛去面上的笑意,不作声地回到她的老摊。
她从车底下掏出个萝卜头一样的小板凳来,坐得低低的,坐到看不到他的地方。不用看,她都能预料到,裴砚声的车一定也飞似的插着翅膀走远了。
她意味深长地抬眼盯着路边的小石头。
他走了。那就意味着。
她的赌盘要就此开始旋转。
温叙的心传来咚咚的战鼓声,血管喷张的突兀感在身体里按不住地跳。她迅速匀了两下呼吸,但耳边已经开始长鸣,她只能尽可能地把自己卷成一团,蜷曲的手指抵上仍有活力的跳动。
要来了!
瞬间淹没她的,是蚀骨的痛意!!
再多的心理预期也抵不过这一刻的煎熬。心好像被抛进油锅,开了大火好好地炸制,内外都炸透了,脆壳里是酥透的内心。温叙像顿时失去意识的球体,全身的骨头都僵了,陡然间咕噜噜地滚下板凳,身上哗哗地下起汗的大雨,湿透的衣服牢牢贴在身上,脸色惨白得像条干柴,仿佛变成了彻底的聋子,瞎子,天全黑下来,只闪过无数的白光,唯有喉咙口不自觉地发出断断续续“嗬哧“”声。
好系统,不杀了她恐怕难解心头之恨呢。
滚滚的痛意一阵又一阵地涌来。即使是尾声的几个小浪,也拍得人可怜地一颤栗,手脚麻木地抖擞着。但温叙早没了这点疼痛的知觉,两条胳膊肘倚在马路牙子上,脸上滴滴答答地掉下一片水,狼吞虎咽地把劫后余生的氧气一口接一口地往胸膛里吞。
她狼狈得简直像块破抹布。
意识逐渐回笼之际,脑海中也终于炸起熟悉的烟花阵,奏起锣鼓喧天的警告声。
【———严重警告:宿主行为极度偏离主线剧情———】
【————禁止宿主主动与男主发生任何主线外接触—————】
【———再次警告!!恶意行为或触发抹杀结局————】
果然。
黑夜里燃起的那抹笑意像野草原上的点点星火。不知是被汗还是泪浸透了的面孔,厚重的脆弱丝毫不能有损它四射的万丈光芒,摇摇晃晃的瞳孔像荡开的星河,唇角渗出的鲜血则更添艳丽的锋芒。被霸道的痛狠狠揍了一顿,温叙反而轻轻笑起来,笑出料峭美丽的雪色。
狗系统啊。
太早就投入所有的筹码并不是个好习惯。
手上空无一物,自然就会露出那张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底牌。
“当狗的滋味,简直美得不像话吧?不然怎么热衷到,连自己都不顾的地步呢?”
“说的就是你。”
“狗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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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狗也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