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自来,来者不善。
不过姜月雪很明白其中关窍,伸手拍了拍谢斐的袖子:“你和赵王世子相熟否?”
谢斐摇头:“不算熟悉,仅在几个宴会诗会上见过几面。此人被皇帝御赐尚方宝剑,掌兵西南。”
姜月雪晃了晃手里的地理志:“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斐叹了口气,拉她到一边细细解释:“你也知道了。这是我五叔干的,我也是今早才得知消息,母亲那边应当还不知情。”
“这么大发国难财,你家五叔也下得去手,真不知该说他目光短浅还是胆大包天。”
竟然干得出卖粮卖布给黑水若这等助纣为虐的事来。不过自从先帝逝后,景朝对黑水若是屡战屡败,一败再败,一退再退,现今这等左右摇摆的人家也是不少了。
见姜月雪这样说,谢斐轻笑一声:“那依你之见?”
“黑水若狼子野心,何厌之有?想着偏安一隅与其共天下者,恐怕是痴人说梦。”
闻此谢斐轻叹一声:“若是在朝在野多一些人能像你这样想,就算黑水若似虎似狼,又何足惧也。”
“那,这赵王世子是前来兴师问罪的?”
“不一定,这次他估计是想试探一下我等的态度。”
姜月雪笑吟吟地问道:“那你作何打算?”
“你先说。”
姜月雪朝外看去,今春景色正好,微风摇动地面树影婆娑。
“那自然是借这位世子的东风,斩除毒瘤,剔除烂疮。”
谢斐直起身来,冷玉般的面上流露赞许:“英雄所见略同。”
前往会客大堂的路上,姜月雪边走边在脑内尽力搜刮自己还能记得的景朝历史。
这位赵王世子秦煦,她是有一点印象的。景朝国祚如此之短,一些知名的人物就会显得更加突出。
这人生平的开篇就是,长得很好看,“貌比潘安,姿容甚美”。后面就说他治军甚严、屡立战功,如何坚持抗抵黑水若,又如何几次出奇计击退进犯的黑水若和其他外敌。
然而,朝廷奸臣当道,外戚干政。这位少年将军先是被从西南调走,又被剥夺了军权。京城被攻破之后,他招揽旧部,重新扛起义旗坚持北上抗敌。史书记载他振臂一挥,天下英豪群集响应,大景复国有望。
然后——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历史上对这位耀眼如流星的将军结局语焉不详,一句“不知所终”就完了。野史和民间传说倒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被人刺杀,死于郊野。也有人说他一直活着,不愿仕新朝隐退山林,也有人说他应当是突发疾病,英年早逝。
姜月雪有点冷血地想到,这种结局不明朗者,一般就是人没了,后来的大多说法都是寄予了人们美好的想望而已。
会客大堂很快近在眼前,姜月雪心底的好奇被勾起。
这样一位少年天才,一位令后世无数人因他而扼腕叹息景朝不应亡的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月雪抬头向前看去,大厅正门两侧,除了谢家的侍从,更旁边正站着几个身姿挺拔的披甲护卫,谢家的人正有点紧张地警惕着这几人。
随着谢斐和姜月雪走到门前,门边候着的两个侍从打开了大门。
谢斐先走了进去,姜月雪跟在他后面,转过木雕屏风,姜月雪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世子。
还真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西边这位面容冷峭的青年,身上玄色外袍没卸,正端端坐着,和谢斐一般年纪,约莫二十岁上下。早春寒意其实已经带暖,但这人坐在那里仿佛是带着这天下所有的寒,连浮动的微尘似乎都在他身边凝结静止。
几缕阳光照在他手上,未消寒气,更衬他冷白。
“世子,有失远迎,”谢斐面带笑意,拱手行礼,“长山别后,有几年未见了。”
姜月雪跟在谢斐后面鞠身:“见过世子。”
秦煦点头抬手:“快请起,是我不请自来,破了礼数。”
看这两人,一黑一白,都是天人之姿,光亮暗堂。
“不敢当,听闻上一次长山集会是世子主持。这次世子来我这里,务必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言罢,谢斐又对宋青岚行了一礼:“母亲,我来迟了。”
宋青岚微微颔首:“坐吧。”
底下的人不知道秦煦是谁,但也会看眼色,各个屏声静气,比平常更小心地上茶摆水。
静了一会,谢斐先问道:“敢问世子,赵王近来身体如何?”
“家父身体还算硬朗,今年开春还说要出门走走,多谢挂心。”
宋青岚笑道:“赵王吉人自有天相,自会长命百岁。世子,我这里有一些新来的人参补品,还请一定带给赵王。”
秦煦正要说不必了,就看宋青岚轻拍双手:“世子勿要推脱,早些年赵王在这边的时候就帮过我们的忙。这些年回不去,也就给老朋友送点东西,表示心意了。”
秦煦只好答应。
寒暄期间,姜月雪就静静听着,也不言语。
“近日有几位大儒正滞留江南,兰城的一些学子预备前往听学,不知世子可有兴趣?”
“不了,这些东西听得人头疼,当年在太学念了一年,已经念够了。”
“哈哈,那不提这个。兰城好玩的地方还很多,明日有游园会,可以包船绕城游玩,一定让世子尽兴而归。”
“说起船道——”
秦煦抛出了话头,但没有急着往下说。
来了。
姜月雪垂眸,放下手中的茶杯到一边。
谢斐面上还是那副毫无破绽的笑,等着秦煦下文。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却迟迟不见动静。
宋青岚察觉不对,看了秦煦一眼,又看了谢斐和姜月雪一眼。
这几个小东西打什么哑迷。
姜月雪呼了一口气,有话就直说了:“船道怎么了,世子?”
室内寂静被这一声如珠似玉的声音打破,秦煦乌黑的眼睛移动,看了姜月雪一眼。
谢家大房这一代只有谢斐一个独苗,不知这女子是谁。
姜月雪回了秦煦一个微笑,柔美温和,堪堪等着他说话。
秦煦垂敛眉目,淡淡道:“我驻防兰城也有一段时日,军中兵民开犁垦田,会拿出一部分粮食入库,以市价换取银钱,再去购买一些铁器和日用。结果几日之前,我手下的人见到军田产的粮食竟然在市场售卖。”
好直白。
姜月雪稍微偏头看了谢斐一眼。
不是说这次只是试探么?
谢斐不用转头就知道姜月雪揶揄的眼神,他心里也有点惊讶。
秦煦继续说:“一旦兰城有什么危机情况,这些粮草是要供应军需的。我的手下前去理论,竟然被告知:这是从谢家船道上下来的粮食,谁也碰不得,若有人胆敢作乱,先斩后奏。”
……
宋青岚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是聪明人,掌家也有多年,此时心思急转,很快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老五!
怪得这谢士湘今年春节殷勤地忙上忙下,把谢家粮食上的差事要了过去,在她面前信誓旦旦保证万无一失。这才有多少日子过去!
要不是有外人在,宋青岚当即就要摔杯开始大骂。
私卖军粮,这个败家东西,有几个脑袋能掉?
宋青岚气得浑身颤抖,周围丫鬟赶紧上来给宋青岚新换热茶,借着换茶给她顺气。
谢斐面上显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谢家船道?”
他转头看向姜月雪:“雪儿,船队进出的账本你那里有一份,可有此事?”
姜月雪摇摇头:“说来也巧,来之前我刚好对过账本,进货出货,都是正常路数。没有额外买卖的粮食。”
“那就怪了,”谢斐对上秦煦的眼神,显露歉意,“世子,实不相瞒,我昨日才刚刚回来,对这边的事情还未尽数知悉。还请宽限几日,如果真有此事,一定铲除奸凶,我亲自上门请罪。”
“谢公子一诺千金,声名在外,我自是相信不疑。”
说完,秦煦就起身,挂在檀木椅扶手上的披风也随之落下来。
谢斐也赶紧起身:“世子,还请留步,我家已经备好饭菜酒食。”
“不必了,心意已领。军中事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秦煦向主位上坐着的宋青岚行了一礼,再对谢斐和姜月雪那边一拱手,转身离开。
姜月雪跟着谢斐,一路送秦煦到大门外。
外面没有马车轿子,只有几匹高头大马。
秦煦提身上马,最后看了谢斐一眼:“谢公子,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谢斐回他轻笑:“那是自然。”
几人催马向前缓走了一段后,就扬鞭策马疾行而去。
直到彻底见不到几人身影,谢斐嘴角那一点笑就放了下来。
“你们说话文邹邹的,叫人听着就累。”姜月雪在一边打了个哈欠。
在姜月雪面前,谢斐揉了揉脸:“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这赵王世子还挺有意思的。说他给人留脸吧,他直接就把这痷攒事捅破了,说他不给人留脸吧,又没说最要命的事。”
谢家五叔联合某些官员倒卖军粮,这算是贪污。给黑水若卖粮,这是通敌卖国。秦煦能查到前者,姜月雪不信他查不到后面。
前者自然是没有后者严重,但也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事。
这秦煦把前者拎出来说,提醒的意思很明显:这些事都请尽快解决。
姜月雪“唉”了一声。
这官商和世家勾结,气焰如此嚣张,已经是无法无天了。兰城如此,其他地方何如?
试问景朝天下的未来在哪?
姜月雪拽了下谢斐的袖子:“给这世子备的都是好饭好菜吧?”
谢斐点头:“那肯定了。”
“我去城中的铺子里转转,你把饭菜备好了我回来就吃。”
姜月雪转身就要走,谢斐赶紧伸手轻拍她的肩膀:“这么急?”
“择日不如撞日嘛。”
谢斐正要说不如我们一起去,但想起何真所说不要过于热情的话,谢斐先收回手点头:“行,你去吧,路上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