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屋里的屏风后,映出一个男子身影。
只见这人身姿挺拔,动作不紧不慢地脱下外袍,再仔细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袖口,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好一个公子世无双。眼前这青年一身修竹广袖白衣,腰悬玉佩,面如冠玉,如寒冬墨梅般清隽雅致,温润通透如上好玉器。只是眉眼间有些淡漠,有些冲了这周身温柔气质。
正是谢家大房的独子谢斐。
宋青岚闲闲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儿子不孝,久未归家,怠慢母亲和父亲了。”
宋青岚身边的丫鬟小翠将桌上的旧茶撤下,换了新茶。谢斐走上前来,给宋青岚行了跪拜礼,再奉了茶。宋青岚到底心疼这个独苗,摆摆手让他坐一边去。
兰原谢氏之一门四公卿,盛名远播四海。谢父早早就在朝中为谢斐铺路,结果这小子婉拒了所有任请,只顾埋头读书,差点将谢父气个半死。
谢斐起身后,这才把目光放到了旁边坐着的少女身上。
她今日一身鹅黄裙袄,明媚动人如早春临城,浮动冰雪冻河。
“雪儿妹妹好。”
“谢哥哥好。”
不知道为什么,姜月雪感到这人在“雪儿”和“妹妹”之前,似乎有着微妙的停顿。
但看谢斐面上没有一丝晃动,轻提衣摆坐在了宋青岚的右手边,姜月雪的对面。
“张先生最近身体如何?”宋青岚再喝了一口茶问道。
“师父身体很好,还给您和父亲送了一幅字画。”
宋青岚眉笑眼开:“哎,张先生真是有心了。你找时间去库房里好好挑些文房四宝,再添些别的作回礼。”
“是,”谢斐应下,又问道,“父亲呢,今日不在家吗?”
“你爹前几日去京城了。”
闻言,谢斐秀气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母亲,我早劝过父亲……”
宋青岚一抬手,制止了谢斐下面的话:“你爹的调任书已经下来了,圣上御批入京任职。这次,无论如何也是推脱不得了。”
先帝在时夺嫡之战就如火如荼,最后两败俱伤,只得依照祖制选了当今皇帝匆匆登基。当今圣上虽仁慈却无韬略,膝下皇子再次斗作一团,现在朝中以太子党为一派,以支持二皇子的高丞相为一派,斗得天昏地暗。
但也有真正的有识之士,团结在皇帝周围,目前朝堂上呈三足鼎立之势。
谢斐眉目恢复如初,不再言语。
“先不说这些了,”宋青岚叹了口气,面上再度浮现笑意,“你爹先去京城打点了,我估摸着这会也差不多了。”
宋青岚转头,目光慈爱地看着姜月雪:“雪儿,想你娘亲了吗?想到京城找你娘亲去吗?”
姜月雪心中一跳,若梦是真,一个月后兰城有大劫,那她是能躲过这一劫?
不过姜月雪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横竖景朝就这么多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姜月雪先答应了宋青岚,面上略带欣喜和哀色,点了点头。
一旁的谢斐指尖一顿,不着痕迹地扫了姜月雪一眼。
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眼睛和繁星一样闪着亮色,眉梢带喜。
这就要回去了?
宋青岚一展袖子:“好,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十五日后出发。斐儿……你作何打算?你刚从楚州游学回来,最近好像有不少学业要赶。”
谢斐温和一笑:“母亲,这一路去京城山高路远,儿子自然要相陪。”
“哦——”宋青岚略微挑眉,“这会子又关心上你的老娘了,哼,之前叫你陪着去一趟东城赏花,你都推三阻四不来。”
“儿子那会正在书院,赶回来的时候估计母亲都回家了,何况还有几个堂弟族妹陪着您,母亲明察。”
“行了行了,就你会说话。”
姜月雪低首垂眼观察着这白莹如玉的茶碗,茶水中心还放了一朵小小白莲,浮在水面上,煞是好看。
突然,她听到宋青岚问自己:“雪儿,你这几日紧着拾掇一下,要是缺了什么只管开口。”
姜月雪赶忙抬头回道:“多谢宋姨,我什么都不缺。”
“叫斐儿陪着你去,他这几日回来,闲。”
“……嗯,”姜月雪又对谢斐道了谢,“有劳谢哥哥。”
谢斐眉眼柔和,点头应下。
事情已定,宋青岚也不拘着他们,放这几个小的去玩了。眼下无事,几个小丫鬟也被打发出去。
几个小丫头追上姜月雪,要拉秋水秋叶走。好像是府里有个姑娘要出嫁,她们要到新娘子那里去玩。秋水有点不放心姜月雪,说自己陪着小姐就好,但姜月雪看她的样子也动心想去。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姜月雪大手一挥,直接让她们都走了。
“那小姐怎么办?”秋水还是有点不放心。
“我从小就在这里,回屋就一条直道再拐个弯罢了,难不成还能迷路?”
再三嘱咐姜月雪快回屋里别着凉了,秋水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姜月雪得了一个人独处的清净,一个人沿着廊桥慢看慢走。
院里冬日的萧索早被绿意盎然取代,已经有青青草色开始向上勃发了。
但姜月雪脸上一丝喜色也没有。
人家穿越,要不是有系统,要不是有金手指,要不是全知全能,她倒好,光杆司令一个,也就知道点后面的事。
可叹她前世高中毕业就开始和奇葩亲戚斗智斗勇,大学也就走了个形式。所以,景朝历史什么的根本不可能有多了解。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姜月雪叹道。
“雪儿何出此言?”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舒朗清越的男声,吓得姜月雪一个激灵。
转头看,竟是谢斐。
这人已经换了一身轻便的月白袍,仍旧腰悬美玉,端的是君子翩翩。
姜月雪顿觉尴尬,欠了欠身道:“见过谢哥哥。”
谢斐一听,缓步靠近了姜月雪:“雪儿,许久不见,你我怎么生分至此?”
姜月雪脑中一晃,就闪过两个小人手拉着手,在院子里玩的场景。
“斐儿斐儿,你跑慢点,”小女孩说,“小心摔了。”
少年转身松手,小女孩不小心扑到了少年怀里。
少年点了点她的鼻子:“没大没小,要叫哥哥。”
姜月雪眼睛很慢地眨了眨,对着眼前的青年道:“小时候,不是你要我叫你哥哥吗?”
谢斐下意识就要去拉姜月雪的手,但他们已经长大,不可再像小时候一般。他默然收回手,低眉叹息:“雪儿一定是怪我了,是我不好,这些年来总是离家多,归家少。”
可他也是为了他们的未来。
“没有,我怎么会怪……”
突然,姜月雪看到庭中几株桃花树,和记忆里的位置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在这人眼里看来,她是在这睹物思人。
谢斐再靠近了姜月雪一步,两人之间已经极近,双双并肩。
他伸手张开掌心,白皙的掌心中央静静躺着一块白玉环。这玉环质地纯净无一丝杂质,上面雕刻花鸟,乍眼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雪儿,只愿君心似我心。”
姜月雪瞳孔地震。
别别别,她正在思考人生问题,并不是这个意思啊!
然而她此时面上的慌乱,落到谢斐眼里就成了心乱。
谢斐正要说话,姜月雪掩面而走:“谢哥哥,现在万事未定,这件事休要再提。”
这句话是真的,整个王朝都要完蛋了,所有人都逃不过去,她还有什么心思谈情说爱。
看着姜月雪的背影,谢斐有些失落的收起掌心,垂下手。
直到再也看不见姜月雪的身影,谢斐才抬脚离开。
走出院子,途径廊桥转角,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垂手而立,见到自家公子出声说:“公子,我觉得你这事做得也忒不厚道了。”
谢斐被小厮何真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不轻不重地往他头上敲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叫你放东西去了吗?”
“我路过。把您的东西归仓完,回您的屋子就这么一条路,我能去哪儿啊?”
谢斐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你都看到了?”
何真点点头。
自家公子脑子这么灵光,就是在姜姑娘的面前聪明不了一点。
“你说我不厚道,我哪里不厚道了?我这么久没回来,给她信物让她安心,这样不好吗?”谢斐问。
何真叹了口气:“当然不好啊,您想啊,一个人长久不回来,一回来就说这说那,还突然就给了什么信物。无事献殷勤,一般人都会想对方一定是有所图啊!”
谢斐正色道:“我没有。”
“不管您有没有,总得站在姜姑娘的立场上多想想啊。姜姑娘自小离开母亲,寄人篱下,必定多有漂浮不定之感。您这样,会吓到人家。”
谢斐握起手,有些苦恼:“那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做?”
“慢慢来,公子,这事急不得。换一支笔尚且要熟悉几日,何况人呢。”
谢斐想了一会,恍然大悟:“你说的有道理。”
……
姜月雪脚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院里,躺在院中的竹制躺椅上,她深深叹了口气。
能直接把她带走么?这都叫什么事啊!
院内有早春归来的鸟儿雀儿,鸣啾不停。想着想着,姜月雪伴着这悦耳鸟鸣声睡了过去。
这一觉极不安稳。
哭声、喊声、烧杀声……残阳照雪,血染江河,无名有名的黎民累尸百万,尸骨堆积于野。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这是历史上真实的景朝?
恍惚中,她看到一个和自己别无二致的女孩,默默垂泪,泪水滴在白玉佩上,又缓缓滑落地上。这个女孩,死在战乱之中。
是姜月盈吗?
但姜月雪心里又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她感觉姜月盈既是她,又不是她。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她身上盖着件厚厚的毯子,一边不少小姑娘小丫鬟正在走动忙碌。
“呀,小姐醒了。”
有眼尖的丫鬟叫了一声,不久秋水就出现在姜月雪的头上面。
秋水俏丽的面上有担忧也有责怪:“小姐真是的,还说叫我放心,转眼在院里就睡着了。要不是小丫鬟觉着不对过来看了一眼,着凉了如何是好?”
“是呀,小姐,”秋叶在一边端着盘子,上面有一杯热茶,“这早春料峭,最容易受风寒了。”
姜月雪慢慢起身,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这些年轻可爱的脸。
这些小丫头,最大的秋水也不过十六岁,剩下多的是十三四的小姑娘。放在前世,就是无忧无虑上学玩耍的年纪。
要是她什么也不做,这些花一般的小姑娘恐怕难有明日。
缓过神来后,姜月雪下令:“把这附近周围的舆图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