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像溪水般潺潺流过,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各色的鹅卵石,被水流磨得温润。自林薇那日返回县城后,李昂便像揣了颗甜滋滋的糖,总有些暗自得意——他笃定林薇这趟特意来云巅村,是念着儿时情谊,说不定还藏着点“小崇拜”,毕竟上学时,林薇就总追在他身后喊“李昂哥”。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照着操场,张笑笑正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批改作业,就听见篮球场那边传来李昂一声格外响亮的呼喊:“薇薇,接球!”
喊声落下,操场有片刻寂静。连埋头挖蚂蚁窝的小石头都抬起头,眨巴着眼:“李老师,薇薇是哪个?咱村没有叫薇薇的女娃呀?”
李昂举着球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得意还没来得及收,就被这声提问戳得一愣。他这才反应过来——林薇早回县城了,这声“薇薇”,在场的只有他、孩子们,还有……
他猛地扭头望向音乐教室,心脏“咯噔”一下。
阳光透过木格窗,正照在王雅雯专注的侧脸上,她指尖在风琴键上跳跃,风琴声叮叮咚咚,可李昂却觉得,那琴声好像突然停了。【糟了!王老师肯定听见了!她要是以为我还惦记着林薇,以为我对林薇“余情未了”,那可就完了!】
张笑笑清晰捕捉到他脑海里的慌乱——前一秒还在回味“林薇肯定喜欢我”的自恋,后一秒就被“王老师会不会误会”的焦虑淹没,活像个突然打翻糖罐的孩子。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攥住了李昂,比在决赛场上丢了关键球还难受。他得解释!必须让王老师明白,他对林薇只有“发小情分”,绝无其他!更要让王老师知道,他在意的是她的看法,不是林薇的!
于是,体育老师李昂那“自恋式自证清白”之路,便在笑笑这个“人形弹幕机”的全程见证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第一次尝试,在飘着炊烟的食堂。
王雅雯正小口吃着荞麦饼,就见李昂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哐当”一声重重放在她对面,下巴微抬,带着点“我超受欢迎但我只在意你”的语气:“咳!王老师,跟你说个事——林薇那趟来,就是受我妈之托给我带点零食,你可别多想啊!”
他拿起一块牛肉干,故意嚼得“咯吱”响,眼神瞟向王雅雯,话里话外都带着炫耀:“你也知道,我上学时就受女生欢迎,林薇小时候总跟在我后面,说我打球帅,现在估计还没忘呢!不过我对她可没感觉,就像对妹妹一样,我这人,对感情可专一了!”
王雅雯抬起眼,用绢帕轻轻擦了擦嘴角,没说话,只那眼神,像浸了山泉的玉石,凉凉的,带着点“看你表演”的了然。
【还真是……自我感觉良好。】她的心声平静无波,甚至还带着点看戏的意味,【谁要管你跟林老师是什么关系?】
张笑笑在旁边桌默默喝粥,差点把粥喷出来,心里疯狂吐槽:【李老师这自恋劲儿,比小军娃说“我是云巅村首席主播”还离谱!人家王老师根本没问,他倒先把“女生欢迎”挂嘴边了——这哪是自证清白,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行情好”啊!】
第二次尝试,在洒满夕阳的操场。
王雅雯带着孩子们做舒缓的拉伸,动作轻柔得像拂过水面的风。李昂“恰好”在旁边训练校队折返跑,哨子吹得格外响,还故意耍了个花哨的运球动作,引来孩子们一阵欢呼——他余光一直盯着王雅雯,就盼着她能看过来。
休息时,他攥着手机快步蹭过去,把屏幕怼到王雅雯面前——上面是他大学扣篮大赛夺冠的照片,阳光洒在他身上,满是少年气:“王老师你看!这是我当年扣篮夺冠时拍的,当时台下女生喊得可响了!但我跟你说,我对那些女生都没感觉,我这人吧,认定一个方向就不会变,对感情也一样!”
他特意加重“不会变”三个字,眼神里满是“快夸我专一”的期待。
王雅雯只瞥了眼屏幕,又看了看一脸“我很优秀”的李昂,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身对着孩子们拍手:“来,我们再做一组拉伸,跟着老师的动作,把胳膊举高……”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王雅雯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烦闷,像被小虫子轻轻叮了一口,【难道要我夸他“受欢迎又专一”?】
张笑笑坐在老槐树下,看着李昂举着手机僵在原地、像被扎破的气球般蔫下去的背影,心里默默替他点了根蜡:【直男的自恋式自证,就是大型“尴尬现场”啊李老师!你越说自己“受欢迎”,越像在炫耀——王老师没翻你白眼,已经很给面子了!】
第三次尝试,连路过的阿强都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王雅雯刚走进音乐教室,就看见墙角突兀地立着一个崭新的篮球——篮球上印着巨大的品牌标志,蓝白配色亮眼,旁边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李昂歪歪扭扭的字:“篮球才是我的真爱,其他都是浮云!”
“这是……”她弯腰拿起纸条,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我的!”李昂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站得笔直,胸膛挺得老高,像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我把它放这儿,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篮球才是我毕生的追求!什么青梅竹马、女生爱慕,在我眼里,都比不上一个好球!王老师,你看我对篮球多专一,对感情也一样!”
他特意盯着王雅雯,等着她露出“刮目相看”的表情。
王雅雯看着那个篮球,又看看李昂一脸“我超专一”的认真模样,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她走过去,用绣花鞋的鞋尖轻轻碰了碰那颗圆滚滚的物事,然后抬眼,唇边漾开一个极淡、极礼貌的浅笑:“李老师对篮球的赤诚,令人动容。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可否将您的‘真爱’请出去?它在这里,会扰了我和孩子们练琴的清听。”
【真是……笨得无可救药。】王雅雯心底终于窜起一丝明火,【谁要听他说“女生爱慕”?放个篮球在这儿,是想让孩子们上课分心吗?】
李昂被那笑容冻住,手忙脚乱地抱起篮球和纸条,像抱了个烫手山芋,连声道“对不起”,狼狈地退了出去,出门时还差点撞到门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强调“只爱篮球、对感情专一”了,王老师还是不领情?难道王老师不喜欢专一的男生?
张笑笑刚巧进来送孩子们的乐谱,目睹了全程,捂着嘴才没笑出声,心里吐槽:【李老师这是把“自证清白”玩成“篮球表白大会”了!还“真爱”呢,王老师没把篮球扔出窗外,已经很给面子了!】
接连三次碰壁,让李昂像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他坐在篮球场边的石阶上,抱着篮球发呆,心里满是困惑:王老师到底在想什么?她是不是真的误会了?这认知让他心里发闷,比跑完一万米还喘不上气。
转机来得毫无征兆。那日傍晚,山雨突然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像在敲打着急促的鼓点。
李昂刚洗完澡,正擦着头发,突然想起——王雅雯午后带着阿依、小军娃几个孩子去后山认植物了!这么大的雨,山路肯定滑,他们会不会被困在山里?
他心头一紧,抓起门后的伞和两件雨衣,连头发都没擦干,就冲进了雨幕。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他却毫不在意,脚步飞快地往后山跑,嘴里还念叨着:“王老师可别出事,孩子们也别出事……林薇是谁?我早忘了!”
在半山腰一棵老松树下,他终于找到了避雨的人。王雅雯把三个孩子紧紧护在树干内侧,自己半边身子却露在外面,月白的衣衫被雨水打湿大半,紧紧贴在肩线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发丝黏在素净的脸颊旁,雨水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王老师!孩子们!”李昂大喊着跑过去,赶紧把两件雨衣拆开,分给阿依和小军娃,又把最大的那件裹在最小的孩子身上,仔细系好领口。
然后,他握着唯一一把大黑伞,犹豫地递向王雅雯:“王老师,你用这个,我身强体壮,淋点雨没事。”
王雅雯抬起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眼神掠过他湿漉漉的头发、滴水的衣角和紧抿的嘴唇,语气淡得像山间的雾:“不必,雨快住了。”
李昂举着伞的手僵在原地,心里像被冷水浇了个透:【王老师是不是还在生我气?连我的伞都不愿意用……】他垂着头,看着脚下的泥水印,连肩膀都垮了下来。
张笑笑刚寻过来,站在不远处另一棵松树下躲雨,看着李昂那副像被主人丢弃的大狗般的模样,心里又好笑又有点同情:【李老师这哪是送伞,这是把自己当“雨中硬汉”呢!王老师要是再不说“过来”,他怕是要在雨里站成棵歪脖子松了——你看他那伞,都快全举到王老师头顶了,自己半边身子全在雨里!】
许是看他举着伞、肩膀瞬间被雨水浇透的可怜相,又或许是听见孩子们小声说“李老师好可怜”,王雅雯心底那点窜起的火气,竟被这冰凉的雨水悄悄浇熄了大半。她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声音软了些:“……靠过来些吧,伞,够大。”
李昂愣了一下,眼睛倏地亮了,像突然被点亮的灯泡,忙不迭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伞面往王雅雯和孩子们那边倾,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顿时完全暴露在雨里,后背很快就被淋得湿透,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他心里却暖暖的,王老师愿意跟他共用一把伞,是不是代表不生气了?
两人并肩立于伞下,听着紧密的雨声敲打松针,再顺着枝叶滴落,“滴答滴答”,像在奏一首轻快的小曲。空气里弥漫着湿土的腥气、松针的清香,还有被雨打落的野花香,混合在一起,竟有种陌生的、微醺的安静。
“王老师,”李昂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哑,带着点小心翼翼,“我跟林薇真的只是发小,她可能……可能对我有点意思,但我对她真没感觉!我……我更在意你怎么看我。”
王雅雯望着眼前被雨水打湿的迷蒙雨帘,远处的山峦都笼在白雾里,轻轻“嗯”了一声。
【这呆子……总算说句正经的了。】她的心声里,那点残存的烦闷彻底消散,还渗出些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意,【伞都不知道往自己那边挪挪,淋感冒了怎么教孩子们打球?】
雨势渐渐收了,天边透出一丝光亮。孩子们开始雀跃,围着松树干追逐打闹。李昂看着王雅雯依旧湿着的肩头,犹豫再三,还是脱下了自己的运动外套——外套是干燥的,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
他动作有些笨拙地将外套披在王雅雯肩上,又轻轻拉了拉衣领,怕风灌进去:“披着,山里回潮,冷。”说完,他立刻扭头去看山涧里涨起的水流,耳根却红得像熟透的山楂,连耳朵尖都在发烫——他偷偷瞄了眼王雅雯,见她没拒绝,心里甜滋滋的。
王雅雯感觉到肩上蓦然落下的重量,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体温与淡淡汗气,很干净,很温暖。这次,她没有推拒,只是悄悄拢了拢外套,将冰凉的肩头裹得更紧些。
回校的路上,雨彻底停了。西边的云隙漏出金色的霞光,洒在被雨水洗净的山峦上,树叶上的水珠反射着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李昂走在外侧,时不时提醒孩子们“小心脚下的石头”,眼睛却总忍不住偷偷瞄向身旁——王雅雯裹着他的宽大外套,显得格外娇小,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露出白皙的下颌线,温柔得像这雨后的霞光。
他心里那点憋闷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悸动,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他在意的,从来不是林薇喜不喜欢自己,而是王老师会不会误会他、会不会生气;原来那些“自证清白”的笨拙举动,不是为了撇清林薇,而是为了靠近王雅雯。
王雅雯拢着肩上的外套,指尖偶尔触到温热的布料,心里那点气早已无踪无影,只余下一丝好气又好笑的无奈,和一点……不愿去深究的、浅浅的涟漪。
这自恋又迟钝的人,好像……终于开了条缝。只是这开窍的方式,实在笨得让人啼笑皆非。
张笑笑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两人内心那些口是心非的独白,望着天边那抹瑰丽的霞光,忍不住莞尔。
山里的情意,就像这雨后悄悄冒头的菌子,不声不响,却在不经意的角落,慢慢长出鲜嫩的伞盖。只是不知道,那两个揣着心事的当事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清自己心底那片悄然萌发的柔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