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鸿翻了几页,确认是自己要的东西后却并未细看,反而合上了锦匣。
他有些疲惫,身子略向后倾,阖了双目后长吁一口气,半晌都未言语。
回了东宫,一进门,桌上已备了茶点,刚沏好的明前龙井配一碟枣泥酥饼,茶香夹杂着甜香扑面而来。
殿内迎上来一女子,她原本面带笑意,见谢元鸿面色不对,忙问:“殿下此行不利?”
谢元鸿将锦匣塞到她怀中:“桢儿,你打开看看吧。今日,有人送了孤好大一份礼。”
二人入内室坐下,杜晚桢打开一看便心中有数:“殿下为此事忧心多日,证据却被主动奉上,即便最终事成,也是假了旁人之手,终归令人不甘。”
一路上,江余最初只知殿下心中不悦,却不知缘由,如今太子妃将话说开,他忙垂首跪道:“殿下恕罪!是属下无能,未能先一步找到账本,反被永安郡主捷足先登,误了殿下的事!”
谢元鸿抬手:“此事不全怪你,手下人办事不利,亦是孤这个主人无能。”
杜晚桢闻言,握着锦匣的手微微收紧,随即她将谢元鸿面前已饮尽的茶杯再度斟满,沸水冲烫之下,热气浮上,茶香四散。
她将茶杯慢慢推到谢元鸿面前:“此事不在问责。永安郡主甚少参与朝政之事,私下里却有如此手段,她愿意将功劳让给殿下,未必不是件好事,殿下可顺势一探虚实。”
谢元鸿苦笑:“她哪里是主动让给孤?”
“嘉福公主为国和亲,无论生前逝后,都在百姓中声望极高,贺渊将军又曾对嘉福公主有救命之恩。郡主如有涉政之心,父皇必然心生忌惮。比起吃力不讨好,自然不如将这个人情卖给孤。”
杜晚桢握上谢元鸿的手:“权衡利弊也好,关系亲疏也罢,郡主选择交给殿下,至少说明,殿下与郡主在当下的利益是一致的。”
“不错。”谢元鸿回握住杜晚桢,吩咐江余道,“这段日子让人盯着郡主府,尤其多注意一下她是如何安置的周雪明,也查一下她与那间牙行的关系。”
能有将功折罪的机会,江余忙不迭领命而去。
*
拍卖会结束,周雪明与陆九娘同乘,两个寒冰似的冷性子对上,一路上竟是半句话都没说。
回府后,谈风月未再看周雪明一眼,只在碧昙询问要将他安置在何处时,淡淡答了声“桐花院”后就径自回了自己屋中,将一切都扔给了红鱼与陆九娘。
红鱼亦懒得搭理,另指了个唤白雀的为他引路。
这位白雀姑娘话倒是多:“你就是今日给郡主惹了麻烦、又花了郡主好大一笔银子的官奴?长得确有几分姿色,但切记莫要忘了本分,恃宠而骄,不然明个儿开春,郡主拿你当肥料去填后花园。”
“听碧昙姐姐说,日后你要归九娘管,这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九娘手中最会磋磨人,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能撑几天。”
“桐花院有些日子没住过外人了,这地方......也不知郡主这是看重你还是戏耍你。”
周雪明一概听着,默不作声,未卜之事纷至沓来,他如今只能先静观其变。
终于行至桐花院前,清清静静的一间别院,屋头西侧栽了颗桐树,干瘦枝桠上堆着没化干净的雪,其中有道低矮些的枝子上束了红布条,上面似乎有字,只是离得远,看不太清。
离开前,白雀仰头望了那块“桐花院”的牌匾有一会儿,才意味深长地说:“看来郡主真打算让你住桐花院。”
“你在此候着吧,九娘去请了宋郎中为你诊治,桐花院的旧物件不少,大抵不会有缺。”
白雀走后,周雪明走到桐树旁,伸手捋了捋被寒风吹得纠缠在一起的红布条。
——岁岁相见,佑宁安康。
布条上有风霜雨雪的痕迹,像是谁去年在这里许下的新年愿望。
谈风月从前也上过一段时间太学,周雪明曾拜读过她的文章,亦见过她的字,笔锋凌厉肆意,狂而不乱,纵任奔逸,和她的性子是一脉相承的。
这布条上的字却端庄拘谨,方正和润,有股孩子初学规矩般较真的劲儿,想必出自旁人之手。
踏进屋内,其中陈设大多能看出半旧痕迹,但桌上却未落灰,看来一直有人打理。
是谁一直住在这里呢?
周雪明思索着出了神,突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首一看,是个背药箱的青年男子。
宋君平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郡主命我来给周公子瞧瞧身上的伤,周公子请进内间。”
说是瞧伤,更像是浑身上下都查了一遍。
周雪明脱下了牙行那身灰麻布后躺到了床上,宋郎中先一一看了薛毅之前打他留下的那些皮外伤,虽有些发炎溃烂,但只要开了药内服外敷,半个月就会大好。
再又从头颅起将他全身骨头都摸了个遍,称他身子骨算硬挺,受过一遍刑都没留下什么内伤。
病瞧过了,宋君平在桌前写药方,周雪明打开了床边立着的一只衣箱,从中翻了半天,发现里面的衣服十分混杂,既有男子的窄袖行衣,也有女子的罗裙小衫,愈发让人捉摸不透此前住在这里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君平将药方上的墨迹吹干,折起来递给周雪明:“郡主有别的事吩咐,估计九娘一会儿就会回来,你将药方给她即可。如身体上有其他不适,可到郡主府东北角的院子寻我。”
这位宋郎中自居一处,看来是长居于郡主府中,待在郡主身边随召随来。
此后,除了宋郎中会每日前来帮他在不方便的患处上药外,他就只见过送汤药和饭菜的白雀,以及来看他情况如何的陆九娘。
拍卖当日,郡主曾说要与他做那么危险的一笔交易,如今反而没来见过他一面。
他等得起,兰音等得起吗?
*
周雪明等到第五日便难坐住了,他向白雀提出想见郡主,白雀说自己无能为力,他想询问陆九娘,陆九娘却来去如风,一刻都不曾多待,往往是他刚开了口,面前人就已经没影了。
桐花院不曾落锁,陆九娘也并非时刻来盯着,既然谈风月的身边人都不愿通传,他便只能自行前去求见。
这郡主府内人倒不多,他沿着桐花院旁的一丛竹林内穿行,避开了所有人行小路,几经摸索,一度险些撞上了端着托盘步履匆匆的碧昙,终于寻到了谈风月常居的饮冰小筑。
饮冰小筑中凿了个小巧的池子,正是三九寒时,上面结着一层冰,谈风月裹了张黑狐大氅立在池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厮一点点敲碎了池中冰层,碎冰碰撞之声此起彼伏,恰如昆山片玉层层崩裂。
门前侍卫以佩剑拦了他的去路,:“周公子请回吧,郡主事务繁忙,不想见你。”
周雪明直直凝视着这悠闲惬意的一幕,事务繁忙,忙着做什么?凿冰取乐吗?
见他滞留不去,侍卫“咔擦”一声亮出剑身,寒光凛然闪过,警示他不可再靠前。
郡主府的侍卫都是从陆九娘手下出来的,他即便想要硬闯,也没那个本事。
一无所获地回到桐花院,陆九娘手中抱剑倚在石桌旁,似是早有预料,声音平淡无波,“郡主不想见你时,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可能见得到她的。等到她想见你了,自然会传唤你过去。”
周雪明闻言一怔,难怪他能走得出这桐花院,还顺顺利利地走到了饮冰小筑前。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摆错了自己的位置。
他以为谈风月与他是交易关系,谈风月为他在教坊司中保下兰音,而他为谈风月混入观星楼。
谈风月许下的条件让他产生了二人同在棋盘之上的错觉,但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在牙行其实就已经挑明了——主和仆。余下所有,都是建立在这一前提之上。
陆九娘见他眼中黯淡,提点了句,“既命你养伤,你就只管养好身体,旁的事,想也徒劳。”
话说完,人便一如既往地径自走了。
周雪明站在那里半晌,直到整个身躯都被寒风吹得透彻发僵,才慢慢地走回屋里。
第二日,宋君平再来诊脉时,免不了将他责怪了一番。
“你如今正是体弱的时候,没事出去吹风做什么?”
虽为医者,宋郎中生起气来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真想寻死,直接去投湖,死得彻底一些,不要留下存活的可能。如今这样病歪歪的,还要再多开一副方子熬药,你以为我平时很闲吗?郡主一直催促我——”
话说了一半,意识到自己失言,宋君平忙收了声,生怕周雪明追问,只闷着头拼命写方子。
周雪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宋郎中不必担心,不该问的事,我不会好奇。”
谁知宋君平听了这句话后反而更加不安,笔尖一点墨水滴下,在纸上晕出一滩漆黑的痕迹。
所幸这时白雀提了只食盒进了桐花院,宋君平见到她如见了救星,就指望着她那张爱说道的嘴在此刻为他解了刚才的窘境。
“巧了,宋郎中也在。”白雀进屋打开食盒,一样一样地摆出饭菜。
郡主府内一日三餐倒从不曾亏待,两荤两素配白米饭,这里的奴仆口福上可是高出寻常太多。
见宋君平写好药方后打了个哈欠,白雀倒了杯茶给他,“宋郎中昨晚可是没睡好?也难怪,今儿一早街上可是吵得够呛。”
桐花院在府内深处,听不见什么外面的动静,周雪明不禁问:“发生了什么事?”
白雀略一犹豫,转而又想,这大街上发生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可瞒的,就算不从她口中知道,也有得是人亲眼所见。
她放下心来,“昨儿个夜里,典当行的齐掌柜家有贼人闯入。这贼人奇怪得很,不为金银财宝,悄悄摸上了齐掌柜的床,将他像只待宰年猪般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随后一刀下去,只听见‘咔嚓’一声,手起刀落,连根斩断!血如泉涌!将他身下那二两肉给彻底带走了!”
这场面描述得绘声绘色,听得二人身下一寒,周雪明手中筷子没拿稳,宋君平更是打翻了汤碗。
白雀倒是觉得挺痛快,“那齐生金是什么人,自私刻薄,猥琐下流,他哪能咽的下这口气,天还不亮就让人去告了官,说什么也要为自己那宝贝疙瘩讨个公道回来!”
周雪明听罢,继续拿起筷子扒拉着碗中的饭菜。
这个齐生金,应该就是拍卖会当日买下何斌的人。
他被困在牙行时,从其他官奴口中流传过此人那些腌臜的传闻,因此,何斌被拍下后抖得像筛子一般,面色更是在绝望下惨白如纸,仿佛一下子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将人直接阉了作为报复,周雪明怎么想都觉得,这手笔很有谈风月的风范。
只是她图什么?
如果是为了何斌,当日直接拍下就是,齐生金怎可能拼财力拼得过她?
如果不是为了何斌,她与齐生金貌似并未有过什么私怨,难道真的仅仅是看不惯就如此下狠手?
他摇摇头打消了这些纷杂的念头,齐生金这样的人,仇家肯定少不了,他凭什么认定这事就是谈风月做的呢?
难道硬推出她心中残存一丝恻隐之念后,自己就能够自欺欺人,心安理得地在府中长住下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