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会本就是各地商贾云集的好地方,年关前夕尤甚。
但对谢元鸿而言,这些至多算噱头,他来牙行,真实目的是亲查物价。
三九严寒,风雪暴戾,滴水成冰,彻骨难御。
入冬以来,通政司呈上的奏章中,地处北方的凤城与凌河都曾上报有连日大雪天气。
按其中所述,当地官员早有准备,不仅已开粮仓,还动用官银从民间购粮,广开粥棚,修缮为暴雪所毁的民宅,虽仍难以避免有百姓受冻而死,但官民一心,众志成城,定能协力度过。
身为太子,前年起父皇就已命他入内阁旁听议事,此番更是将北方赈灾一事交由他处理。
他上书建议减免凤城与凌河的赋税徭役,动用官仓调粮,再加运布匹柴炭等,都算是些常规手段,父皇并未阻拦。
唯独徭役这条,始终没有点头。
西北外敌虎视眈眈,朝中又将寡兵微,每每想要砍到徭役之上,父皇都绝不会松口。毕竟在父皇眼中,削兵役无异于削他的皇位。
十三年前,陛下同意嘉福公主出关和亲,姑且平缓了西北之乱。
而这十余年韬光养晦,父皇被迫重启将门贺家,真正能够挥戈四方的将军,却只有一个贺渊。
谢元鸿已仔细查看了两座受灾城池几次送来的奏章,发现其中只在最初提及百姓伤亡,对牲畜与房屋的损失却轻描淡写、一概而过,且在赈灾银款下放之后,奏章之中更是大肆歌功颂德,满纸皇恩浩荡,实在是令人生疑。
地方官员若阳奉阴违,上京城中,最先反映出天灾损害的,就是牙行内柴米油盐的物价。
今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拍卖会上,且因为他太子的身份,牙行内有头有脸的人都会争先恐后地来献殷勤,如此,便是着人暗中密查账目的最好时机。
*
一门之外,谈风月与周雪明谈话期间,谢元鸿行至天井,冬日时节,檐下阴影处阴寒不已,走到日光之下后,立时觉得周身温暖许多。
随侍江余跟在身后问道:“殿下留那二人单独在房中,郡主尽可用遍威逼利诱之法,那公主这边岂不是——?”
谢元鸿道:“周雪明是宁折不弯的性子,谈风月敢提要求,说明她早就捏到七寸。孤那个妹妹同老五走的太近,人真到她手里,日后再想问话,哪还绕得过老五的眼睛?”
江余不解:“殿下何不将人流拍,再想办法弄到府中,行事也更方便。”
谢元鸿笑:“永安郡主替孤看守此人,孤,很安心。”
“且郡主已是叔祖那支所留的唯一血脉,长成了如今的性子,孤身为她的兄长,未能教导她,亦有责任在身。今日之事,说白了,只是采薇的执念被旁人当了刀使。”
江余了然:“原来殿下特意折返回来,是担心郡主吗?”
谢元鸿一愣。
...
此前拍卖会结束,事情办完时拖得有些晚了,他离开前却窥见谢承轩的马车还没走,车夫正百无聊赖地擦洗着车厢外侧溅上的泥水。
寒风掠过马车,轻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只这一瞬,谢元鸿瞧见车内放了个金丝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绿羽红喙的大绯胸鹦鹉。
风止帘落,谢元鸿让江余去问清缘由,得知谢承轩要与友人叙旧,故耽搁了些时候。
此时,太子府的车夫已将马车赶到门前,只等谢元鸿上车。
见谢元鸿迟迟不动,江余疑惑:“殿下?”
谢承轩的这只鹦鹉。完全是为了融入到那些爱养鸟的大人身边所购。他带这只鹦鹉出来,说明拍卖会后该去哪个酒楼或别院赴宴应酬。
看来是有什么相当值得一看的热闹,才能耽误谢承轩赚钱的功夫。
谢元鸿当即拂袖转身:“走,咱们也去瞧瞧我五弟掺和了什么热闹。”
...
落入他人眼中,确像有意照拂。
谢元鸿摇头:“不全是。”
“采薇方才险些要冲动入宫。父皇近日因政事烦心不已,这样上不了台面的鸡毛蒜皮之事闹到他面前,只会惹人生厌。而且,母后还在张罗着为采薇议亲,这事传出去,要未来的夫家如何看待?”
“无论郡主是否有错,父皇念在表姑母的份上,还是很纵容的,到时吃亏的反而是采薇。”
还有句话,他未说出,更糟糕的是所争对象是罪臣子,在父皇面前,这有营私之嫌!
江余听罢,瞥见玉珠公主与五皇子站在一处说笑,不禁有些替自家主子不平。
“殿下何不将缘由一一告诉公主,公主知道您是真心为她着想,定不会疏远您的。”
谢元鸿循着江余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二人相处融洽,他收回目光,淡淡答道:“无妨。”
他要做的事太多,能分给每件事的时间有限,只能去区分先后轻重而为,有得则需有舍,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哪有埋怨他人的道理。
今日密查账目,虽发现些许端倪,但总觉得其中有缺失之处,估摸着是还有本账本未见光,谢元鸿正想向江余询问此事,就见谈风月已重新将房门打开,胸有成竹地走到他面前。
“臣女已将话都说清楚了,殿下请进。”
*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谈风月已顶着谢采薇不服气的的目光抢人到手。
谢采薇失望之余,还不死心,想要再争辩,却被谢元鸿警告的眼神全数压了回来。
小厮引着谈风月和碧昙二人一路到后院,拿了契书,盖上官印,白纸黑字,再无人可撼动。
赵兴正命人将周雪明推搡回铁笼之中,拍卖中让他出来已经算为了生意格外容忍,如今到了钱货两讫之时,他可不想在最后关头出岔子。
动手时粗暴了些,周雪明的手背被栏杆表面粗糙之处划出了几道渗血的擦痕,但他却似失去知觉一般毫无反应,心事重重地踉跄着跌入笼中,耳边不断回响着此前谈风月和他说的那些话。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把他这个人调查得彻彻底底,不然怎会仅凭他对“姐妹”二字的反应,就从父亲家中众多子女里,一下子点中了与他并非一母出身的兰音?
在她面前,周雪明至少学会了一件事,他不是在选何人为主,而是在选与谁为敌。
公主的明枪易躲,郡主和薛毅的暗箭却难防。
谈风月过去疯名在外,今日一见,她显然不似表面般只是个耍威风逞性子的娇纵郡主。她既敢放言能够插手兰音在教坊司的事,就说明,这双手所及之处,比显露出来的还要更远更深。
“住手!”谈风月声量不高,但这两个字却如薄削的利刃破风而来,格外明晰。
周雪明手上新增的那几道血痕,怎么看都让她觉得不顺眼。
更不顺眼的,是他那副认了主之后却自暴自弃的态度。
赵兴忙解释道:“郡主,这官奴尚未完全调教好,偶有脾性暴烈之时,小的是怕他冲撞了您!”
“我既敢要他,自然就能管得住。”谈风月轻拍两下手掌,“九娘,回去的路上人交给你了。”
话音刚落,谈风月身后便如鬼魅般悄然闪现出一个黑衣身影。
这人出现的实在太过突然,又带着股迫人的血气,赵兴虽惊讶,却被震慑得大气都不敢出,只以余光悄悄打量。
此人身形颀长,长发干净利落地高高束起,额头右侧有道细长如虫的伤疤盘踞在眉旁。虽有些瘦削,但被黑衣包裹着的线条却能看出其身上如钢筋铁骨般满覆力道,必是个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只是方才听郡主唤此人“九娘”,身姿这般精壮结实,竟是个姑娘!
谈风月目光扫过周雪明握成拳的双手,忽然笑了一下:“他以后也算你的部下。若他敢欺上瞒下、私自逃窜,便剁掉一根手指,小惩大戒。”
尽管是云淡风轻的语气,赵兴与身侧小厮却觉得脊背落了冰凌般刺骨扎人地一凉。
剁人十指,也能算“小惩”吗?
陆九娘领了她的命,上前拿了钥匙,将锁着周雪明的铁链都除了下来,带着人正要走,已转身离去的谈风月悠悠地又添了一句嘱咐。
“动手时,记得从左手小指开始,右手还要留着做事。”
*
谈风月到牙行门前时,谢元鸿也正要离开。
她想了想,缓步上前,认真行了礼,抿唇一笑道:“今日多谢太子殿下,殿下顾全大局,秉公决断,令人佩服。”
谢元鸿回头看了她一眼:“郡主言重了,孤身为兄长,自该将误会调解清楚。”
谈风月又道:“殿下平素日理万机,今日却因臣女之事,让殿下在此耽搁许久,臣女心中感激之余,亦十分歉疚,恐耽误了殿下的要事。”
“无妨。”谢元鸿不知她这又是唱得哪一出,“郡主不必挂怀。”
“臣女特备了一份薄礼以表歉意。”
话音落下,碧昙将一锦匣呈给江余,江余接过,递到谢元鸿面前后打开,里面竟是本书。
——《冯秀闯堂》
谈风月解释道:“臣女知道,太子殿下什么都不缺。听闻殿下近日政务繁重,日夜操劳,便寻了册有趣的话本子送予殿下,望能博殿下一笑。”
谢元鸿复又看了眼锦匣,里面还真是只有这轻飘飘的一本书,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郡主的礼物很是别致,孤收下了。”谢元鸿合上锦匣,“也望郡主日后行事切莫如今日这般冲动过激,父皇待郡主慈爱,但始终是一国之君,郡主恃宠而骄,只会害了自己。”
“太子殿下的教导,臣女必会谨记。”
待到谈风月离开,谢元鸿上了马车后再度打开锦匣,默默盯着书名看了片刻。
他虽读过不少典籍经文,对话本一类却甚少接触,谈风月送他此书会是何用意呢?
他轻敲两下车厢,原本在马车外待命的江余掀帘入内:“殿下有何吩咐?”
谢元鸿将话本拿起:“这个《冯秀闯堂》的故事,你听过吗?”
“听过,地方县令强征税款而致民不聊生,冯秀之母被逼而死,冯秀悲愤不已,背尸上京击鼓鸣冤,最终贪官被绳之以法,冯秀检举有功,冯母冤魂含笑九泉。”
江余打量着他手中话本,有些困惑:“只是,我印象里,这故事应该没这么长。”
谢元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翻开话本,一页接着一页翻下去。
终于,在其中一页玉白色纸面背后,透出了靛蓝色。
他顿了顿,随后慢慢地翻过去——
装订在这本《冯秀闯堂》之后,正是此前在牙行中找不到的那一册未见光的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