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苏家后山的道路,随着夕阳沉没,愈发显得僻静荒凉。
苏耀龙紧贴在那袭如同凝固暗夜的黑袍身后,身上那件金线红袍在暮色里也显得暗淡了几分。
他一路上碎步紧跟,嘴里喋喋不休,试图用言语填补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带来的尴尬与不安。
“大人!您尽可放心!您的侄女苏婷,还有她母亲蓉婉玲,在我族中一直……一直都深受照拂!苏某特意将她们安置在后山这幽静雅致的小院,清净自在,不染尘嚣……四季衣裳,日用饮食,虽不敢说豪奢,但也绝对是精心准备,断断没有半分亏待之处……苏某敢对天起誓……”
尽管他竭力控制着语调,使其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点邀功的诚恳,但眉宇间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忧惧,以及眼角余光不断瞥向四周的闪躲,终究难逃某些族人的眼睛。
路旁几株老榕树下,几个刚刚浣衣归来的中年妇人远远瞥见这一行,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诶?那不是咱们族长大人吗?”
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用手肘碰了碰同伴,声音压得很低,却掩饰不住那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前头走着的那个是谁啊?裹着一身黑,看着真瘆人……”
另一个妇人眯着眼使劲瞧,满心疑惑。
“天晓得呢!瞧族长老爷那毕恭毕敬的样儿……该不会是什么煞星上门了吧?”
“嘿,那可说不准咯!”
第三位妇人撇撇嘴,带着点幸灾乐祸的促狭低笑起来。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族长在外头养了啥小娇娘,人家非要跟回来,族长又不好意思,才给裹成这副鬼样子,偷偷领进后山院子来藏着的呀?哈哈……”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几个妇人顿时憋不住,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叽叽嘎嘎的窃笑,在这僻静的小径上格外刺耳。
路中间前行的苏耀龙浑身一僵,耳根瞬间涨得通红,羞愤如同毒蛇噬咬心肺。
他猛地转头,鹰隼般锐利而饱含暴怒的目光狠狠剜向那几个妇人!
那几个妇人被他一瞪,笑声戛然而止,慌忙缩着脖子,作鸟兽散。
苏耀龙这才急忙偷眼瞟了一下前方那似乎毫无波动的黑袍背影,喉结上下狠狠滚动了一下,用力咽下那口翻涌上来的郁结之气。
“一群嚼舌根的蠢妇!等着……怕了你了是吧?哼,下次把族中众位长老叫来压阵!我看你这斗灵还能嚣张到几时!”他只能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咆哮。
这内心的嘶吼,如同野兽的困斗,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憋闷与无可奈何的怒火。
至于更近处,那黑袍之下悄然目睹了这位“不可一世”族长最狼狈,最畏缩模样的苏婷,心中又是何等的快慰与冰冷,自然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踏足后山深处,泥径愈发狭窄崎岖,两旁野草蔓生,几乎没过脚踝。疏于修剪的杂木枝条不时探出,拂过衣襟,留下几缕露水的微凉。
一座小小的青瓦院落静卧在疏篱环绕之中,矮墙上的土坯在漫长岁月侵蚀下已斑驳龟裂,显出一种孤寂的沧桑。
几束残存的斜阳,奋力穿过头顶虬结茂密的枝叶缝隙,在土黄色的院墙上洒下稀稀落落,犹如破碎金箔般的光点。
黑袍身影在院门前停下。苏婷的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轻轻拂过门框上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棱角模糊的地方。
那粗粝冰冷的触感,瞬间勾连起无数个寒夜孤灯,灶冷锅清的辛酸记忆,一股浓烈的酸涩猛地涌上鼻尖。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熟悉又陌生的空气深深烙印在肺腑,那只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抬起,还未及叩响那扇紧闭的门扉。
“吱——呀——”
一声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声响传来,饱含着木料摩擦的滞涩感。
那扇早已显出沧桑痕迹的老旧木门,竟在此时,“吱呀呀”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内。
是蓉婉玲。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异常洁净的素色棉布衣裙,灰布头巾一丝不苟地挽着鬓角,将所有的发丝都收拢得妥妥帖帖。
只是那清瘦的脸庞过于苍白,透着一股被岁月和忧思磨蚀出的病态。
此刻,她那双向来温顺的眼眸中,正闪烁着强烈的惊疑,不安和隐忍的恨意,目光先是扫过那堵高墙般矗立在眼前的黑袍身影,深不可测的黑让她心底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惧。
旋即,那冰冷的目光才缓缓移向她真正切齿痛恨的对象——苏耀龙。
她藏在袖中的枯瘦手掌早已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然而面上却平静无波。
她微微屈膝,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如同枯井深潭,没有任何波澜地吐出两个字:
“呵……族长。”
那声调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冰冷的逐客令。
多年来的屈辱,打压,担惊受怕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心防,她只能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内心唯一的念头就是。
滚!
苏耀龙被她这冰冷到极点的态度弄得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恼火。
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松弛了紧绷的肩膀,脸上瞬间堆叠出更加热络的笑容,那笑容虚假得如同贴上去的面具。
只见他上前半步,声音刻意放软,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
“婉玲啊,瞧瞧,我给你带贵客来了,这位大人可是专程为了探望你们母女才特意登门哪,婷丫头呢?近来可还好?”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空落落的院子,带着试探。
蓉婉玲的身形似乎更紧绷了些。
她侧过身子让开通路,语气依旧古井无波,甚至更添了几分疏离。
“劳烦族长大人记挂。小女……小女正在后山捡拾些枯枝柴火,恐怕得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她嘴上应答着,一颗心却似沉入了冰海。
这连认都认不到的黑袍人为何突然造访?
是苏耀龙这恶狼又设下了什么更致命的圈套?新的阴谋?难道他一定要将她们一家彻底杀干净才算好?!
她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的刺痛才勉强让她保持一丝清明。
就在此时!
一道细若游丝的传音,精准地在蓉婉玲识海中响起:
“娘!是我,苏婷!”
蓉婉玲垂落的眼睫猛地一颤!那瞬间的震惊几乎冲垮了她的冷静。
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捏紧。
她猛地抬眼,目光不再看苏耀龙,而是直接迎向那深邃的黑袍,声音努力维持着温婉的平静
“陋室鄙陋,唯恐怠慢了贵客……既是为婷儿而来,还请入内稍候片刻?”
声音带着一丝竭力压制后的微颤,目光深处交织着惊疑与强装的平静。
袍袖下的手攥得更紧了,为女儿在苏耀龙面前玩火的举动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黑袍下,苏婷牙关微松,一丝暖意压下恨意。母亲瞬间的理解让她心头一松。
“叨扰了。”
苍老沙哑的回应依旧古井无波。黑袍身影颔首,迈步入门。
苏耀龙下意识想跟进。
然而那黑袍身影踏入院门时脚步微顿,一丝冰冷的威压拂过他。
苏耀龙汗毛倒竖,到嘴边的话冻住,硬生生吞了回去。
“族长事务繁忙,苏婷未归,大人自有我相陪,不敢耽搁族长。”
蓉婉玲恰到好处地开口,声音平淡却疏离,对着苏耀龙微微欠身。
目光似落在他身上,又似穿透他,望向洒着最后余晖的土墙。
苏耀龙喉咙发干,脸上挤出干笑:
“是,是!苏某告退,不打扰大人与她们母子了。”
他在“母子”二字上刻意加重语气,又朝黑袍深躬作揖。
“大人若有吩咐,只管遣人唤苏某!”
说完,不敢再看院中黑袍,脚步仓促,逃也似的离去。
……
吱嘎——
老旧木门在身后合拢。小院内更显幽深。
蓉婉玲背靠冰凉门板,急促喘息几下,强撑的镇定顷刻瓦解,被强烈的后怕替代。
她几步上前,目光死死盯住院中那黑袍,声音带着急切和不解的轻颤:
“婷儿?你…你这是在做什么?”枯瘦的手便要伸向兜帽。
“娘!”
沙哑声消失,换上少女的清亮。
兜帽被她自己一把掀开。汗湿的鬓发贴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一双眸子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带着不容错辨的清丽与一丝疲惫的坚决。
看到女儿熟悉的容颜,蓉婉玲悬着的心才猛地落地,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忧虑:
“你…你知不知道这多危险?!”
她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语气充满了后怕。
“那苏耀龙……”
“娘,没事了,真的。”
苏婷反手握住母亲的手,用力捏了捏,带着安抚的力道,声音放得轻缓却坚决。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有些事…您不知道更好。”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紧闭的院门,显然不愿在此刻详谈这场精心策划的“探访”。
蓉婉玲看着女儿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深知女儿脾性的她张了张嘴,最终将到了嘴边的追问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担忧重重的叹息。
而抓着女儿胳膊的手却没有松开,仿佛想确定女儿此刻的真实。
夜色如浓稠的墨,彻底覆盖了小院。
院墙内,只有母女俩无声的依偎,在微凉的晚风中传递着复杂的情绪,劫后的庆幸,深深的忧虑,以及沉默的戒备。
不远处黑黢黢的山峦,沉默地注视着这片短暂的,被暗影重重包裹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