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黄的落日已悄然沉下半张脸,慵懒地倚在远处的山棱线上,静静俯瞰着逐渐沉寂的南曦城。
街面上行人寥寥,步履匆匆,商贩们已忙着收束摊棚,关闭门板,空气里弥漫着归家的宁静气息。
微风不知从哪处缝隙钻出,拂过院落四周墨绿厚重、积满了尘光的树冠,引起叶子们一阵悉悉索索的、如同水声低语的“交谈”。
一些厌烦喧嚣的叶子,便兀自挣脱了枝头的束缚,化作一叶叶微小的舟,在渐染暮色的空气中轻盈盘旋,最终悄然无声地停泊在朱漆斑驳的木门脚下,不带起一丝涟漪。
宽敞却略显空旷的苏家主厅内,一派诡谲的寂静弥漫开来。
厅堂中央,身着金丝镶边大红袍的家主苏耀龙,此刻脸上的笑意却僵硬得如同泥塑木雕,显得与他那一族之长的身份格格不入。
他极力想稳住手中那盏精致的青花瓷茶碗,可碗内碧绿的茶水却出卖了他,微微漾起的涟漪,清晰映照着他心底深处翻腾的波澜。
目光,不自觉地扫过首席上那道身影——臃肿宽大的黑色斗篷将人形完全吞噬,如同古寺里一口沉寂千年的老钟,纹丝不动。
兜帽投下的阴影深不见底,无人能窥探其中隐藏着何种心思,唯有无形的压抑如冰冷的潮水,一**地漫向座下之人。
“咳!”
一声干涩的轻咳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苏耀龙强自镇定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仿佛想借那微苦的茶汤压下喉间的焦灼。
他抬眼看向厅内其余几人,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热情而自然:
“几位贵客今日大驾光临我苏家这小小门庭,苏某……苏某诚惶诚恐,感激不尽啊!”
话音落下,厅内却依旧一片死寂。
他的声音仿佛被无形的墙壁阻挡、挤压,最终如同惊惧的小兽,拼命钻进了厅柱的木纹缝隙里,消失无踪。
“可还有事?”
苍老、沙哑,如同锈铁摩擦般的声音从兜帽下幽幽传来,那语调冰冷平滑,没有一丝情感的起伏。
却像一块玄冰骤然贴上苏耀龙的脸颊,冻得他手脚冰凉,指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没……没有!没有其他事了!”
苏耀龙几乎是立刻回应,额角似乎又渗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汗。
“那便带我去见苏婷她们。”
黑袍人缓缓站起,高大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不容置疑地向厅外移去。那动作无声而利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威势。
“这…这……”
苏耀龙如临大敌般咽了口唾沫,连忙躬身对着厅内另外两人——更清辰与奥瑞恩,拱了拱手。
随即像影子般快步跟上那袭冰冷的黑袍背影,生怕落了半步。
刚出厅门,他立刻转头,对着侍立在廊柱阴影里的老管家厉声吩咐,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绷:
“速去驿馆,把两位贵客的行李全都取来!即刻打扫最好的两个房间,务必用最上等的铺陈安置妥当!不得有半点差池!”
管家应诺一声,身影迅速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
苏耀龙这才又转向更清辰和奥瑞恩,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
“委屈二位贵人在这鄙陋之处暂歇片刻了。苏某定倾尽全力,务必让二位宾至如归。”
少年模样的更清辰,只随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追随着远处那几乎要消失在门洞阴影里的黑袍,带着满满的好奇。
旁边身材高大、面色沉稳的奥瑞恩则只是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地扫过庭院,若有所思。
就在那道臃肿黑袍的身影即将完全融入门外暮色之际,脚步却毫无征兆地停顿下来。
她微微侧身,目光似乎穿透空间,精准地落在奥瑞恩的脸上,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清晰地在这片寂静中响起:
“既然你之前想结个善缘……那么现在,我确有一事相托。”
顿了顿,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掠过了少年皇族更清辰。
“若你们暂无他事,便留在苏家些许时日,替我照看下侄女苏婷和她母亲吧。”
更清辰听到这话,眼睛蓦地一亮,一直托着腮的手竟因兴奋而轻轻一颤。
奥瑞恩深吸一口气,似在权衡,但最终还是躬身回应,语气沉稳:
“大人之请求,奥某定当遵从。”
厅堂一角,一直如同背景般存在、大气也不敢出的钟山石,此刻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他看着苏耀龙在前方引路,那臃肿的黑袍身影带着无形的压力缓缓前行。
当时莫名其妙被那黑袍人叫来跟上的他,准备像原计划一样,趁着这诡异的寂静无人注意,悄然挪步、混入回廊暗影迅速离开时。
那苍老的声音再次从黑袍之下传出:
“苏家主,且慢。”
黑袍身影停下脚步,微微侧身。苏耀龙立刻如被针扎般停下,紧张地看向黑袍人。
苏婷透过黑袍,目光“扫”过钟山石的方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开口:
“此间事了,这位护卫一路同行,算有功于本尊。念他今日稍尽心力,苏家主,日后在族中,当予他一份清贵安稳的差事,照拂一二。他所应得的月例、资源,不可短缺。”
钟山石在听到自己被点出时,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冻住,他豁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团被宽大黑袍笼罩的身影。
苏耀龙也是一愣,完全没料到黑袍人会突然对钟山石这么个小角色开口。
但黑袍人的强大和压力让他不敢怠慢分毫。
他立刻反应过来,脸上挤出一丝近乎谄媚的笑容,对着黑袍方向连连躬身:
“是是是!大人法眼如炬!钟山石在坊市尽忠职守,乃我苏家得力之人!今日有幸襄助大人与皇族贵客,更是功不可没!大人放心,晚辈定当厚待,必保他在族中安稳富贵,其待遇提升两级…不,三级!晚辈亲自督办!”
苏耀龙一边保证,一边用带着极其复杂且探究意味的眼神狠狠剜了钟山石一眼,那眼神里有巨大的困惑。
钟山石被苏耀龙那一眼看得浑身发毛,如芒在背。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
就在这时,他似乎感觉到那臃肿黑袍的方向传来一丝极其轻微、几不可察的波动——
就像某种安抚或者催促他离开的信号?也许是错觉,也许是真实。
虽说还是比较感谢这个可能和苏婷丫头有着关系的黑袍人,但他再也忍受不了此刻的压抑气氛。
钟山石借着苏耀龙躬身还未直起、无人再特意关注他的瞬间空隙。
以一种近乎仓皇的姿态,对着黑袍方向深深一揖,然后猛地转身,如同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脚步踉跄了一下。
便以最快的速度,像一条滑溜的鱼儿,嗖地一声钻进了离他最近的回廊转角那浓重的暗影里。
钟山石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回廊的阴影深处,只剩下微微晃动的阴影和他急促离去的微弱脚步声。
厅堂里,再次恢复了之前的诡谲寂静,仿佛从未有过这么一个背景板人物。
……
厅门重新闭合,隔绝了外面渐起的晚风。
大厅内一时间只剩下更清辰与奥瑞恩,以及侍立在旁捧着琉璃茶壶、身段玲珑的侍女。
“奥叔。”
更清辰拿起桌上的茶杯又放下,清脆的磕碰声在空旷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他语气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听上去,那黑袍强者的亲人就住在这苏家里头?”
“恐怕是的。”
奥瑞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厅内精致的雕梁画栋,低声道。
“而且,他特意将我们带来此处,十有**与这‘侄女苏婷’脱不开干系。”
“妙啊!”
更清辰猛地一拍巴掌,脸上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神采。
“这等实力的高手,若能早些知晓他的身份来历,岂不天大好事?机会难得!”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名为“好奇”的光芒。
“咱们可得好好打听打听!”
他转过头,冲着侍女露出一个自以为很有风度的、却掩不住骄矜的笑容。
他身后的侍女见状,以为是要重新添茶,立刻托着温润的琉璃茶壶,莲步轻移,扭着纤细的腰肢向前半步,纤纤玉指搭上壶柄,就欲斟茶。
“等等。”
更清辰头也没回,只是随意地伸出手臂虚拦了一下,恰好挡住了壶嘴下倾的角度。
他的目光仍充满探究地落在侍女脸上:
“你在这府中伺候,想必听过些闲言碎语?关于那个叫‘苏婷’的,还有她家……知道些什么吗?”
“嗯?”
侍女明显一怔,脸上媚态稍敛,随即现出一种市井妇人的刻薄与笃定,她微微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邀功般的激愤:
“回少爷的话,奴婢……倒是听说过一些。那个苏婷的父亲啊,原先是我们苏家的族长呢!哼,谁知知人知面不知心,竟做出那等背主忘恩的叛徒行径!真是天杀的没良心!”
“哦?叛徒?”
更清辰来了兴趣,他整个身体转过来,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椅背上,挑起一边眉梢,显出十足的好奇。
“那他……究竟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呢?”
“这……”
侍女被问得语塞,脸上的激愤瞬间凝固,换上一丝茫然。
她眨眨眼,努力回想,却只得讪讪道:
“这小女子倒是不太清楚府里的大人们是如何定夺的……只听人人都说他是个叛徒。既然他是叛徒,那他的老婆荣婉玲,还有那个女儿苏婷,可不就也都是叛徒家的?该遭唾弃!”
她语气重新变得肯定,仿佛这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言罢,她似是想吸引这位俊俏贵人的注意,又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让胸前呼之欲出的曲线更显饱满。
一条裹在月白旗袍里的笔直长腿悄然向前挪了半分,脚尖微翘,白皙的脚踝若隐若现。
她用那双描画精致的眼斜觑着更清辰,眼神混合着几分刻意的妩媚与自以为楚楚可怜的风情,声音也黏腻起来。
“少爷……”
然而,更清辰的目光早已从她脸上移开,仿佛她精心展示的一切不过一尊无趣的摆设。
旁边稳坐如山的奥瑞恩适时投来一道带着审视与淡淡警告的冰冷目光,让她所有的小动作瞬间僵住。
侍女脸上那点媚笑登时垮塌,只得讪讪地收回姿态,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撅了撅抹得鲜红的唇,脸上满是被忽视的失落与不满。
更清辰仿佛没注意到侍女的尴尬,只是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然后深深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转过身来。
他单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轻叩着桌面,眼神失焦地望着头顶精雕细琢的木梁天花。
“哎……真无趣。”
他轻声嘟囔着。
“本以为能遇上个有趣的人……”
那语气,像个没寻到新奇玩具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