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缕阳光和门卫老者惊疑不定的目光彻底隔绝。
仿佛踏入了另一个维度,门内的空气陡然变得稠密而复杂。
首先冲入鼻腔的,是一股混合得极为醇厚的药味。这股气味并非单一的苦涩或清香,而是千百种药材气息经年累月沉淀、交融后的产物。
浓郁的、带着蜜膏般甜腻的蜜芝草味道盘旋其上,底下是地骨根深沉的泥土木质调,中间夹杂着某种腥中带烈、又隐约透出清冽感的不知名兽血挥发的气息,还有火焰常年煅烧矿石后残留的矿物铁锈气……
它们纠缠、渗透进每一块木质结构里,随着屋内飘荡的细密香尘浮游,浓郁得几乎化为有形的实体。
光线昏黄暧昧,由数盏悬挂在头顶木梁上、镶嵌着月光石碎片的琉璃灯提供。
琉璃灯的罩子显然久未擦拭,蒙着一层油垢般的灰暗,使得本就有限的光芒被压抑、扭曲,散落在下方空间里,形成一片片光暗交错的模糊区域,勉强映照出厅内的景象。
苏婷在门口略作停顿。
眼前景象印证了老者的警告,同时也验证了此地的不凡。
这里并非市集摊铺的宽敞与嘈杂,而是被分割成数个半开放或全封闭的雅间与小隔断,整体布局更像一个设计巧妙的会所。
原本用来拍卖的高台依旧占据一隅,但如今显然闲置了许久,上面堆放着蒙尘的木箱与捆扎的干草。
环绕拍卖台的空间被改造:雕花精美的木质屏风半掩着,形成几个相对独立的区域。屏风后隐约可见石制或玉制的长案,上面或放置着精巧的称量器具,或摊开泛黄的古卷书页。
人影不多,但气息各异。
角落里,两个穿着墨绿色长袍、领口绣着银色药鼎徽记的中年人正压低声音交谈,指节叩击着桌面上的几张兽皮图纸争论着什么。
远处一个幽静的隔间帘幕低垂,帘幕缝隙泄出一线火光,映着一个枯瘦老者专注的侧影,他身前是一尊暗红色的袖珍药鼎,袅袅青烟升起,伴随着细微的药液“咕嘟”声。
还有几个看似护卫或随从模样的人,气息沉凝内敛,静静守在各自的角落。
刃尊者那苍茫厚重的气息并未收敛,反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踏入此间的刹那,无形波纹便已席卷全场!
几乎在同一时间——
正在争论的中年炼药师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其中一人下意识地扶住桌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猛地抬头,瞳孔剧缩,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口那臃肿黑影。
枯瘦老者炼药手印轻微一颤,药鼎内原本稳定的火苗“噗”地猛蹿了一下,差点引发药性冲突炸鼎。
他布满褶皱的额角瞬间沁出细密冷汗,强行稳住心神,却没敢立即回头。
角落里几个护卫模样的人身形瞬间绷紧如弓,一只手下意识按向腰间兵刃,眼神锐利如刀,却本能地带着一丝惊悸地低伏,如临深渊。
原本就十分安静的大厅,彻底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炭火偶尔炸裂的细小声响,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刃尊者对此恍若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那古井无波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缓缓扫过大厅。
他的感知,早已超越了视线所能及的范围,穿透木柜,掠过药鼎,精准地锁定了厅堂深处一个靠墙的高大紫檀木百宝格。
“啧,果不其然。”
刃尊者的声音在苏婷识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宝贝都藏里面呢。中间那层,左数第三个小格子……嘿,还有一道小封印,拦路猫都不算。”
他的目光穿透了百宝格精美的雕花,无视了那道对寻常炼药师来说算是不错的隔绝能量逸散的精神封印,精准地落在其中几枚形态各异的晶体上。
那些晶体被放置在特制的玉盒或金属托盘里,散发出强弱不一的能量波动,正是魔核!
其中一枚散发着纯粹、盎然生命能量的绿色魔核,如同黑夜中唯一明亮的萤火,牢牢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纯粹的木系能量本源,带着温和却坚韧的特质,正是聚元膏所需!
就在刃尊者锁定目标之际,角落隔间里那位枯瘦老者终于缓缓起身。
他收束了药鼎内不稳的火苗,动作略显僵硬地转过来,一双略显浑浊、眼白布满血丝,但眼瞳深处却异常清明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门口的“黑袍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沉,如同在品鉴一件稀世奇珍般,在刃尊者身上停留了数个呼吸,眼神中惊疑、凝重、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求交相闪现。
方才那股瞬间压制全场的、如同天地倾轧般的沉凝气势,虽然一闪即逝,却如同烙印般灼刻在他这位资深炼药师的感知深处!
终于,枯瘦老者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木锉刀刮过硬木,却不卑不亢:
“阁下好强的精神威压。老朽张禹,为此地‘流云阁’分所的管事。未知尊驾莅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微微抱拳,报出名号,点明此地乃流云阁,也间接承认了此地特殊的炼药师聚会性质。
他话语谨慎,试探着刃尊者的意图:
“流云阁素来是炼药师同道切磋、交流物料之所,今日幸得尊驾光临,不知……是有何见教?”
“老朽张禹”四个字一出,厅内其余几人脸色均是一凛,显然这位张管事在炼药师圈内颇有威望。
刃尊者操控着苏婷的身体,微微偏头,视线落在张禹身上。
那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仿佛直接穿透了空间,让张禹心头莫名一紧。
沙哑、缓慢,带着金属般质感的苍老声音响起,语调平淡无波,却清晰地压下了张禹话语的回音:
“借道此地,为劣徒寻颗顺眼些的魔核。”话语简洁,甚至带着点随意。
随即,也不等张禹反应,那道宽大黑袍下的身影,便迈开了沉重的步伐,直直朝着百宝格的方向走去。
粗布鞋底踏在陈旧却被打理干净的木地板上,发出与周遭雅致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闷“咚……咚……”声。
这脚步声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在场之人的心坎上。
无视流云阁管事张禹的询问,无视在场的任何炼药师,目标明确且不容置疑!
张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微动,想要阻止。
流云阁内的百宝格,存放的都是稀有或等待交换的贵重物品,岂能让人轻易染指?尤其还这般目中无人!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开口唤人拦阻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意念倏然笼罩了他全身!
并非之前那种苍茫浩大的气势,而是极度的精准与寒意。
这意念如同万载寒冰铸成的针尖,精准地抵在他的眉心要害,一股源于灵魂深处的、比方才更纯粹百倍的生死危机感瞬间炸开!
张禹浑身猛地一僵,周身斗气本能地想要爆发防御,却在那意念锁定下骤然凝滞,如同陷入了万年玄冰之中!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只要自己敢妄动一下念头,那根无形的“冰针”就会瞬间贯穿他的灵魂!
冷汗瞬间浸透了张禹的后背,他喉咙发紧,想说的话死死卡在喉咙里,半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臃肿的黑袍身影,旁若无人地一步步走向整个流云阁最重要的区域。
苏婷在识海中,清晰地“看到”刃尊者一边走,一边如同逛自家后花园般随意地点评:
“这小封灵阵布置得……马马虎虎,漏洞比渔网还多,也就防防门外那个木头桩子那种货色。”
而他刚刚口中的“劣徒”,自然指的是黑袍下的苏婷本体。
话音一落,就在黑袍身影距离百宝格尚有五步之遥时,那封闭着魔核的木格子上,一道淡青色、由细微能量流构成的阵纹无声显现。
显然,这是百宝格本身的防御阵法感应到了未经许可的强大存在靠近,自动激发!
守护百宝格阵法被激发的青光虽然微弱,却如警报般刺眼!
角落的护卫再也按捺不住,身形暴起,就要扑上。
“站住!!”
张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断喝!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扑向前的护卫愕然停在半路,不解地看向脸色惨白、额头汗如雨下的张管事。
就在护卫停住的同时,刃尊者操控的黑袍身影也停下了脚步。
宽大的袖袍缓缓抬起,那只被粗糙布条包裹、属于苏婷少女细嫩的手,隔着数尺的距离,对着那青光微闪的木格子,屈指,凭空,轻轻一弹。
没有能量的光华,没有剧烈的波动。
噗!
一声轻得几近于无、仿佛肥皂泡破灭的声音响起。
那道刚刚显现的青色阵纹,如同脆弱的冰晶遭受无形铁锤重击,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接着无声无息地彻底溃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流云阁守护阵法的核心部分之一,足以抵挡寻常斗师全力一击的禁制,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哼。”
刃尊者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不再停顿,那只刚刚“弹指破阵”的手,如同探囊取物般,稳定而自然地伸向了百宝格中央的那个小格子,无视其上残留的能量涟漪,轻易拨开了那个微弱的隔绝封印,精准地将手探入其中。
再伸出来时,掌心已多了一个温润的墨玉小方盒。
他当着张禹和所有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的炼药师的面,“啪嗒”一声掀开了盒盖。
盒内衬着柔软的墨绿色绒布,一枚约莫拇指大小、形如缩微心脏的翠绿晶体正躺在中央。它通体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流淌着最纯净的生命绿意,散发出温和、坚韧、充满勃勃生机的木系能量波动。
那绿意盎然的微光,甚至将黑袍笼罩下略显阴郁的角落都照亮了几分。
正是二阶木系魔核!
刃尊者将那墨玉小盒托在“手”中,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转向了浑身僵硬、满眼震撼与恐惧的张禹,沙哑的声音没有半分客气:
“青木猿?取核手法粗暴,损了三分先天灵气,边缘尚有细微裂痕……不过用来给小家伙冲阶,勉强够用。”
他仿佛在点评一件寻常物件,每一个字却如同重锤砸在张禹心上——这老怪物竟一眼就看穿了魔核的来历、品质缺陷和用途!
这眼光见识,远超他这位三品炼药师!
紧接着,刃尊者说出让张禹心头发颤的话:
“开个价吧。这残次品,值多少?”
张禹猛地回过神来,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嘴唇哆嗦了一下,那一直挺直的腰背不由自主地弯下了几分。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恭敬与迟疑:
“前辈……法眼如炬!此……此核确是老朽前些日子偶然所得,取自一三阶青木猿幼崽,手法确有不逮……”
他艰难地顿了顿,报出一个远超市场价、带着割肉般心痛却又不敢不报的数字:
“此核虽略有瑕疵,但胜在能量精纯温和……值……五百金币!”
五百金币!这几乎掏空了苏婷那纳戒里所有积蓄!
黑袍之下,苏婷的心脏猛地一抽!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这五百金币已是被这张管事压了再压,平常的一阶魔核上加点钱就是这个价了。
就在整个流云阁陷入死寂,张禹的心提到嗓子眼,等待着这位深不可测的黑袍“前辈”对开价是接受、震怒还是轻蔑时。
那宽大的、如同倒扣木桶般的臃肿黑袍微微转动了一下。
兜帽的阴影,似乎转向了百宝格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摆放着些许杂项物件的下层格子。
那里除了几块光芒黯淡的一阶火系、水系魔核,还随意散落着几颗大小不一、光泽也略逊的魔核,其中一颗土黄色的旁边,赫然躺着一颗约鸽卵大小、通体呈现深沉墨绿色的晶核。
它的光芒远不如张禹拿出的那颗青木猿魔核璀璨动人,能量波动也内敛甚至有些滞涩。
外表看起来颇为“朴素”,甚至蒙着一层细微的灰尘,表面还有几道不规则的暗色条纹,像是自然的纹理,又像是遭受污染后的杂质沉积,仿佛一块不甚起眼的顽石。
但就在黑袍视线掠过它的瞬间,刃尊者的声音在苏婷识海中响起,带着一丝饶有兴致的意外:
“嗯?藏得还挺深……”
只见那只托着墨玉小盒的手,并未收回,另一只宽大的黑袍袖袍却毫无征兆地抬起,对着百宝格下层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又是虚空一探!
一枚比张禹那颗小上一圈、颜色更深沉、表面布满细密螺旋状褐色纹路、如同覆着一层薄薄石衣般的墨绿魔核,竟像是被无形之力牵引,从一众杂项中飞起,稳稳落入掌心!
这枚新取出的魔核一入手,一股远比刚刚那青木猿魔核更为古老、厚重、仿佛饱吸山泽地气才孕育出的草木本源之气,带着沉甸甸的生命质感,穿透玉盒和层层黑袍的隔绝,悄然弥漫开来。
虽然其能量等级似乎同样在二阶,但那内蕴于沉木深潭底般的磅礴生机,绝非那幼猿之心可比!
这种能量,对于稳固根基,撑起聚元膏药性,更是天作之合!
刃尊者随意地将这枚石皮墨核掂了掂,无视张禹瞬间瞪圆的眼睛和几乎要窒息的惊呼,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玩味,却如惊雷般击碎了张禹的侥幸:
“石皮苔妖?三阶地蜥濒死蜕壳时被它钻了空子,木系吞噬地火余毒,木火土三系微杂,却意外熬成了这一身厚实‘石苔’壳子保命。”
他那洞察秋毫的目光,似乎直接刺穿了魔核表面的石衣和杂质,洞悉了其形成的过程与本质!
“倒也算得上一味奇物,天然的木甲生发固本之效,内里本源却被锁得结实……给我那徒儿当垫脚石么,倒比那华而不实的猿猴心强上三分。”
顿了顿,刃尊者带着一丝命令式的口吻道:
“这脏东西,你那青眼怕是没细看,连灰尘都懒得拂?一并算个价吧。”
张禹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如瀑布般涌下!
他方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几颗光芒相对显眼的魔核上,尤其专注于他视为筹码的那颗“青木猿之心”,对这枚看起来又小又丑还布满污秽纹路的石头核子,压根就没正眼瞧过!谁能想到……竟有人能一眼看穿其本质?
这哪里是寻魔核,分明是掘宝来了!
他看着那枚不起眼的“脏东西”被黑袍人随意拈在指间,又看看对方左手托着的墨玉盒里那颗他视若珍宝开价五百金的青木猿之心……
一种荒谬的、被彻底打碎认知的晕眩感席卷了他。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半晌,他才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几乎是呻吟般地挤出:
“前……前辈,法眼通玄,此物…此物无名,既然前辈看上便当……当添头赠予前辈了!”
什么五百金?他现在只想恭恭敬敬地把这位能把守护阵法当泥巴戳、能把百宝阁当自家库房、还拥有洞察本源如观掌纹般能力的“老怪物”……请出去!
那枚布满暗沉纹路的墨绿魔核静静地躺在黑袍人手心中,外表的“石衣”下,一股沉睡几十载森林般的深沉绿意,似乎在回应着苏婷渴望斗者境界的炽烈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