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生稳住微微发颤的身形,闭目凝神,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过招间每一次交锋的轨迹、每一次受迫的退避,都在他识海中清晰地重现。见他陷入沉思,玄稷并未出言打扰,只静立原地,微风拂过,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片刻后,望生倏然睁眼,再度握紧手中树枝时,先前的那份慌乱已荡然无存。他的目光清明而专注,清晰地映出师父静立的身影。
“师父,请继续。”
“接好。”
玄稷话音甫落,新一波攻势已如疾风骤雨般袭至。然而此番,望生不再仅是格挡躲闪。他神识高度凝聚,竭力拆解着袭来招式的同时,更凭借自身与天地灵气的天然亲和,手中树枝挥洒牵引间,引得四周落叶纷飞旋舞,如一道纷乱的屏障,巧妙地干扰着玄稷的视线。
十招转瞬即过。
玄稷收势而立,看着眼前气息微乱却目光灼灼的少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短短两个时辰,面前的少年不仅初步学会了以神识拆招,更已懂得利用自身天赋营造优势,悟性之高,心性之稳,确实远超预期。
自此后的半个多月,望生每日辰时准时立于前院。手中兵器也从最初的树枝,渐次换为柔韧的竹条,最终握上了开锋的利剑。剑风从生涩到凌厉,每一次交锋都是锤炼。
午时过后,他便会被唤至书房,于玄稷身侧学习处理如山的卷宗,从冥界律条到轮回文书,一一涉猎。
直至酉时,他又会独自静坐于后院,吐纳调息,引灵气淬炼经脉,巩固日渐增长的修为。
日子便在这般充实而规律的修行中悄然流逝。在玄稷有意铸就的宁静结界之内,望生于九幽府中潜心成长,全然不知外界正悄然掀起的腥风血雨。
府外,判官崔凌近日却是焦头烂额,不胜其烦。
天界几位皇子的明争暗斗非但未曾停歇,反有愈演愈烈之势,那肃杀之气甚至隐隐波及幽冥。十殿阎罗虽被帝君先前一番雷霆手段所震慑,明面上不敢妄动,可终究人心隔肚皮,各自心中都暗藏着不同的打算与计较。
自九幽府宣告封闭,帝君便将一应议事之地改在了阎罗殿。这些时日,明里暗里前来向他打探九幽府因何突然封闭的各路人马几乎踏破了门槛。偏偏帝君严令在先,关于望生之事绝不可向外透露半分,崔凌只得绞尽脑汁,左右周旋,疲于应付。
正当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刺探与猜疑折磨得心力交瘁之时,一道帝君法旨骤然降下。
旨意清晰无比:九幽府即日起重新开放,更紧要的是,望生将参与此后一切大小议事。
崔凌接到旨意,先是一愣,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那积压多日的烦恼仿佛瞬间找到了出口。他再也按捺不住,即刻起身,化作一道迅疾的幽光,直朝九幽府方向而去。
“帝君,九幽府封闭这段时日,各方打探甚多。甫一开放便让望生参与议事,只怕会引来更多窥探。”时隔半月,崔凌再入九幽府时,只见大殿内玄稷正与望生对弈。听到崔凌话语,望生指间白子微微一滞。玄稷并未抬眼,只执起手边竹条,在他手背上敲了一记。
“莫要分神。”
望生立刻收手垂目,将心神重新凝于棋局。
“弟子聪慧,闭关半月便已学有所成,明日议事,自有望生亲自立威”玄稷一子落定,声线平稳无波,“孟婆那边,让她注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崔凌抬头望去,望生正凝神盯着棋盘,仔细瞧去,还能看见他右手上几道未消的红痕。
“属下明白了。”崔凌心领神会,“属下这便去与孟婆通气,应对各方询问。”
“去罢。”
崔凌躬身退下,出了府便径直赶往奈何桥头。魔患未平,桥畔仍有鬼差驻守。他去时,孟婆刚递出最后一碗汤,见是他来,立刻放下汤勺,将名簿交给旁人,急步迎出摊外。
“可是望生出了什么事?”她急忙压低声音问道。
“望生一切安好,帝君待他极为用心。”崔凌引她至僻静处,低声转达了帝君之意。
孟婆听罢顿时了然:“老身知道了。请帝君放心,此事我知道该如何应对,黑白无常那边我也会去打点。所幸望生平日接触的人本就不多。”
“我会调几名暗差过来。”崔凌颔首,“若有异动,他们会立刻报我。”
九幽府内,棋局终了。
“方才若不因外事分心,此局你已胜了。”玄稷目光仍落在棋盘上,声音听不出情绪,“仅是让你参与议事,便令你心乱至此?”
望生垂眸:“师父虽将卷宗尽数压下,但弟子知道,九幽府封闭这些时日,外界必然非议不断。此时突然多出一位帝君弟子,更要插手冥界事务,十殿阎罗绝不会轻易接受。”
“望生。”玄稷广袖一拂,棋盘瞬息无踪,只余他淡然的声线在殿中回响,“方才与崔凌所议,你当已听闻。封闭府邸之事,自有为师为你担待。为君者,首要便是服众之能。明日议事,我不会插言半分,让十殿阎罗心甘情愿认可你的存在,便是你明日的课业。”
他抬眼看向少年,语气稍缓:“你批阅卷宗已见章法,不过将朱批之言转为口述,不必紧张。”
“可是师父...”望生仍想争辩。
“望生。”玄稷声音微沉,打断了他,“拜师那日我便说过:能否做到,是你的认知;准与不准,是我的决断。此事你避无可避。”
语毕,他拂袖转身,玄衣掠过殿槛,径自离去。唯留望生独坐殿中。
“嗯?你师父人呢?贫僧又来迟了?”迦止信步走入殿中。望生闻声起身,微微一礼:“前辈,师父方才似是往后院去了。请您稍坐,容弟子前去通传。”
“不必麻烦,”迦止随意一摆手,自顾自寻了个位置坐下,“他若感知到我来了,自会现身。”他笑吟吟将望生上下打量一番,颔首道:“上回见你还是拜师那日,不过半月未见,周身气韵竟已沉凝内敛至此,玄稷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师父为弟子费心良多。”望生垂眸应道,旋即郑重拱手,“前辈便是地藏王陛下吧?一直未有机会当面谢过赠泉之恩。”说罢便欲行大礼。
迦止袖风轻拂,一股柔和之力托住了他:“区区见面礼,何须行此大礼。当日贫僧便想抢了你来做徒弟,如今更是,”他眼尾弯起,压低声音,“你看,你师父那般严厉,不近人情,不如考虑改投贫僧门下?”
“前辈莫要打趣弟子了,”望生耳根微热,语气却坚定,“师父虽严,其中苦心,弟子皆明白。只是,弟子自觉还未准备周全。”
“若非形势所迫,你师父也不会如此急切。”迦止轻叹一声,目光透着了然,“偏你又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将自己逼得太紧,倒比从前少了几分鲜活气。”
“明知我会来,还当着我的面抢人,”一道冷澈的声音自殿门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玄稷负手步入,目光扫向迦止,“你近来是否太过清闲了?”
“多事之秋,若非确有要事,贫僧岂会轻易登门。”迦止广袖一拂,侧身换了个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
玄稷于他身旁落座,淡淡道:“愿闻其详。”
“半月前那场魂灵集体魔化之事,帝君可还记得?”
“自然。冥界连日彻查,只是至今未有突破。”
“贫僧亦是偶然察觉。”迦止接过望生奉上的茶,继续道,“昨日,人间那位三皇子的待嫁皇子妃至皇城脚下的青山寺祈福,寺中弟子竟从其身上感知到了一缕魔气。”他轻啜一口茶,神色渐凝:“更值得注意的是,那位女施主入寺前,曾先往三皇子府邸一行。此前寺中借祭祀之机数次暗查皆无果,此番线索确凿,便立刻遣人再探。虽三皇子府内一切如常,然在其府外僻静角落,发现了此物。”
言罢,迦止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玄稷接过开启,只见盒中静卧一片深紫近黑的花瓣,隐隐泛着幽光。
“此乃幽竹花,唯魔界方能生长,入药可压制魔气。”玄稷沉声道,“你是怀疑?”
“三皇子府中,藏有入魔之人,且其魔气已渐失控,故需持续以此花新鲜花瓣入药压制。”迦止接口道。
“此事冥界会派游使暗中深入探查,若确有入魔之人,届时还需你座下之人出手辅助压制,以免魔气爆发,殃及凡间。”
“贫僧座下二弟子洛清昨日出关,今日已奉命暂驻青山寺。若有需要,径直前往寺中寻他便是。”迦止起身,衣袂微扬,“贫僧先行一步。你不是正欲为你这徒弟立威么?眼下倒是个现成的机缘。”话落,他转身离去,身影倏忽消散于殿外微茫之中。
玄稷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望生,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明日议事,便由你向十殿阎罗陈述此事,并主持布置探查之策。若查证属实,凡间之行,由你全权处置。”
“是,”望生垂首应道,眸光沉静,“弟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