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夏天像是永远不会结束。已经是九月初,空气依然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天空总是堆积着厚厚的、灰白色的云,要下雨不下雨的样子,闷得人心里发慌。
汪无限最近接了个棘手的活儿。一台老旧的德国注塑机,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罢工。他陪着它耗了三个晚班,身上的机油味浓得洗都洗不掉。这天晚上,机器总算勉强运转起来,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妥协。这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修复,让他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晃进夜市。远远就看到奶茶摊前围了不少人。走近了,发现气氛不太对。
几个穿着某快递公司制服的男人,似乎是刚送完件,嗓门很大,带着一种跑江湖的粗豪。其中一个矮胖的,正指着姜小早,唾沫横飞:
“你这什么态度?我说了要少冰!少冰!你看这杯子,半杯都是冰渣子!骗钱啊?”
姜小早站在操作台后,脸色在LED灯的冷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他手里拿着那杯被投诉的奶茶,声音还算平稳,只是尾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像绷紧的弦:“这位大哥,我制作的时候问过您,‘少冰’是指放到正常量的一半,您当时点头了。我们标准量就是这么多。”
“我点个头就是同意了?我哪知道你们‘少冰’是这么个少法?我要的是只有两三块冰!你这不是玩文字游戏吗?”矮胖男人不依不饶,用力拍了一下柜台,震得上面的菜单牌晃了晃。
旁边他的几个同事也跟着起哄:“就是,欺负我们不懂啊!”“退钱!必须退钱!”
姜小早的嘴唇抿得更紧了,那过于规整漂亮的五官此刻像覆盖了一层薄冰。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我们可以给您重做一杯,按照您的要求,只放三块冰。但这杯已经做好的……”
“谁要你重做!我就要退钱!”矮胖男人打断他,气势更盛。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指指点点。姜小早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像风暴中心的一棵小树。他捏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插了进来,不高,却像扳手敲在铁板上,带着金属的质感:
“他的菜单上,写得明明白白,‘少冰’是标准冰量减半。”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汪无限不知何时站到了人群外围,他个子高,轻易就能看到里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常年在车间里处理故障时养成的、不容置疑的冷静。他没看那几个快递员,目光落在姜小早手里那杯奶茶上。
“白纸黑字,”汪无限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每个字都落得很重,“你点了头,他做了。现在反过来怪他没读懂你肚子里的蛔虫?”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还是你们跑快递的,合同条款也都不用看,全凭自己心里想的来?”
这话戳到了某个点。那几个快递员一时语塞。矮胖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瞪着汪无限:“你谁啊?关你什么事?”
汪无限往前走了一步,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机油、汗水和钢铁的硬朗气息,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压迫感。
他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看着姜小早,语气平淡地像是在陈述一个技术参数:“给他退钱。三块五毛钱的生意,不值得耗着。”
姜小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迅速操作手机,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清冷:“收款码出示一下,我原路退回。”
事情解决得突然。那几个快递员大概也觉得为了几块钱继续纠缠没意思,悻悻地收了钱,骂骂咧咧地走了。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摊前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夜市背景的喧闹。
姜小早看着汪无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道谢的话似乎有点别扭,毕竟他们之前的每次交流都带着刺。
汪无限却先开了口,他走到柜台前,看着菜单,眉头习惯性地皱着:“一杯茉莉绿茶,去冰,”他顿了顿,像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才不太情愿地补充道,“……加一点点糖。”
姜小早看着他这副样子,刚才的委屈和紧绷突然就松动了些。他低下头开始制作,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把茶递过去。
汪无限接过,喝了一口。眉头依然皱着,但没再说什么。只是掏出手机,默默扫码付了钱。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姜小早对着他的背影,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了一句:“谢了。”
汪无限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拿着杯子的手,随意地挥了一下,算是回应。那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