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下了初雪,绿化带的枯枝上撑起一层厚厚的白雪,向四周反射着晶莹的城市霓虹。
这天京城无风,姜暖瑜穿着大衣勉强不冷。在她余光里,梁齐只一身西装,一路安静送她过去。
走上俱乐部门前的斜坡,姜暖瑜往门口望了一眼,余淼已经在等着。见她看过来,余淼朝她挥了挥手。
姜暖瑜抬手回了个招呼,朝旁边偏了下头。她没说话,梁齐却把她心思瞧得门清。他脚步慢下来,慢慢和她拉开了两三米的距离。
余淼老远就看到他俩,眼神一直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等姜暖瑜走近了,她才看到她红红的眼睛。
“你,你哭了?”她下意识看向停在几步之外的男人。
姜暖瑜也朝梁齐看一眼,对她说:“我没事,不用管我。”
余淼显然没立刻接受她的说辞,还在往梁齐那头看。
姜暖瑜不想在门口僵持,说:“我们进去吧。”
余淼反映了一下,才收回目光:“噢,好。”
进门后,余淼又回头看了一眼,探寻道:“他是你男朋友吗?”
姜暖瑜一顿,摇头。
余淼眨眨眼:“你们……吵架了?”
吵架?
姜暖瑜思绪里品味着这个莫名亲近暧昧的定义,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便没解释,只是再次摇头。
余淼鼓了鼓嘴,识趣地没再追问,轻揽住她肩膀,还下意识安抚地拍了几下。
玻璃窗外,梁齐看着姜暖瑜进了电梯,转身回去开车。
门廊擦过一辆拉风的跑车,在门口停下。
**从车上下来,把车钥匙递给侍应生去停车。他瞅着梁齐的背影,不确定地叫了声:“梁齐?”
梁齐转了半个身子,认出**后,笑了下:“好久不见。”
**三十出头,一身公子哥儿的打扮,倜傥帅气。他熟稔地拍梁齐肩膀:“你是好意思说这话。你都多久没来了?”
梁齐眯了下眼:“忙。”
**也不介意他这明晃晃的借口,将人半推半揽着往门口走:“再忙现在也不能走,上去坐会儿。”
梁齐拗不过他,随他进去了。
到了包间,**拿了个杯子,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给梁齐。
梁齐抬手拒绝:“开车了。”
“怎么你亲自开上车了,司机呢?”**从他塞满名贵酒的酒架上扫了半天,说,“我这儿可没茶啊。”
梁齐笑笑:“不用。”
**的包间在三楼,是个套间,空间十分宽敞。包间其中一面全是落地玻璃,从里头看去,正对着俱乐部一进来的挑空大厅。
梁齐问:“你这玻璃是单向的?”
“好眼力。”**朝外头瞟一眼,说,“外边儿看不到里边儿的,我这老板也要**啊。”
梁齐说:“你这儿装修得不错。”
“我说——”**叹笑一声,“我这儿重装也快两年了,现在听你说这话,真觉得跟穿越了似的。”
梁齐摇头笑笑,没理他的调侃。
刚回国那段时间,他和**那些个朋友还算常见。近两年,他出现的次数确实少。
**偏头看他,说:“宁宁回国之后还常来,你们没再联系?”
梁齐瞧了他一眼,神情没什么特别含义,也没搭话。
**一脸无辜:“你们都是我朋友,我就关心一下。”
梁齐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手插兜里,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得,我话多了。”**也觉得自己这么问够没意思的,摆摆手,不提了。
“诶?”他忽想到什么,“你今儿来是?”
“送个朋友过来。”梁齐说。
“你朋友?”**眉毛一挑,“早说啊,我给他免单。叫什么?”
梁齐看他一眼,没说话。
**愣了,眨了眨眼,察觉到不寻常:“女的?”
梁齐没再理他,转身往门口走:“走了,下次来捧场。”
“嘿——”**知道梁齐要走他留不住,几步跟上,“你这人,我送你。”
他一路把人送到俱乐部门口才罢休,梁齐离开后,他往包间返,口里琢磨着:“朋友?还是女的?”
“啧……”
*
余淼的朋友大都和她同龄,男女都有,十来个人,见了姜暖瑜都热情地打招呼,一口一个“姐姐好”,叫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面前桌上摆着个不锈钢冰桶,里面冰着几瓶饮料。冰桶外面凝了一层水汽,坐下后,她用手抹开一小片,借着反光检查了一下此刻的形象。
还好这眼线笔够防水,大哭一场之后,这眼妆勉强还能看。
“姐姐。”旁边的男生拍拍她肩膀。
姜暖瑜回头,朝他笑一下。
“姐姐,”男生将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对她坐下,主动搭话,“余淼说你在时尚杂志工作?”
姜暖瑜点头:“是。”
男生笑:“那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什么?”
“和时尚有关的人,长得都很好看。”男生看着她,眼中闪光。
姜暖瑜一听这话,再看他脸上的神情,雷达顿时就响了。
眼前的男孩身板虽然高大结实,看着像是成熟男人,但他眼睛里的跃跃欲试不知是刻意为之的直白,还是尚青涩、没有能力完全掩饰。总之无论哪种,对姜暖瑜来说,都少了些吸引力。
但她没有一上来就磨人面子的习惯,仍笑着,说:“我的同事们听到你这么说,应该会挺高兴的。”
那男生一愣,没能立刻接上话。她这回应算是大方接受了他的恭维,一点儿不高冷,但就是让人觉得有距离感。
男生虽碰了个软钉子,但对姜暖瑜好感更多,正想顺着话茬再聊点什么,另一边,余淼推过来两杯喝的。
“暖瑜姐,你喝哪个?”余淼问。
姜暖瑜看一眼面前的两杯饮料,一杯带气泡,一杯不带。她今天不太想喝有气泡的,便指了指另一杯:“这个吧。”
“姐姐,那个有酒精的。”男生立刻好心提醒。
“没关系,我喝酒。”姜暖瑜说。
那男生见她这么爽利地选酒,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谈过“姐姐”,对方年龄虽比他长几岁,互动时的状态却是由他掌控。而姜暖瑜不同。在她镇定成熟的神情举止下,他莫名自觉式微。
男生预感姜暖瑜他撩不动,知难而退,没再强行搭话,免得接近不成还惹人嫌。
而姜暖瑜也不主动和谁聊天,别人和她说话,她就笑盈盈地听着,回个一句两句,不冷场,也不多说什么。
绝大部分时间里,她耳朵听着余淼他们的对话,心思却游离在外。
那杯余淼递给她的小甜酒,她几口就喝完了,觉得差点意思,又点了度数更高的。
她心里不痛快,越喝越上头,越喝越想喝,最后还是顾及第一次和小伙伴们见面,喝得太醉不太好,才停了。
快散场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这么一场聚会应该不会是单独一个人买单。毕竟在座的都是大学生,而她记得,唐湾的人均消费不低。
她小声问余淼:“你们今天攒局的人是谁?”
余淼想了想:“也没谁吧……”
“AA?”
余淼点头:“嗯。”
姜暖瑜了然,说:“算我一个。”
余淼愣了一道:“暖瑜姐,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A钱的。”
“我知道。”姜暖瑜说,“但我今天白蹭了你们的场子,下次可就不好意思和你出来玩了。”
她默认“还有下次”倒是让余淼的心理负担小了不少。
余淼欣然答应:“那行。”
众人散场到门口,姜暖瑜看向来时梁齐停车的地方,心里狠狠揪了一把。
在车上,梁齐对她残忍的剖析、步步紧逼的质问,以及那句“欲擒故纵”的指控,像是一把把利刃将她心口洞穿。她知道,他是真的恼了她。
而她后来的那番话,或许同样用另一种方式,将这段还不算开始的关系彻底终结。
凌晨三点,姜暖瑜依然没能入睡。
回家后,她一个人又喝了不少。她躺在床上,哪怕已经头痛欲裂,大脑却还是很清醒。
喝酒这事,醉或者不醉,有时候真的和酒量没关系,不由人的。
她又一次拿出手机,怔怔地盯着梁齐的号码。最近几天,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
屏幕上的那串数字,她几乎看一次就记住了。
那个大风的晚上,在她家楼下,他把手机递给她那一瞬,那份心情,远得像梦一样。
思绪渐渐涣散之际,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把手机熄了屏。
*
冬至前的几天,京城连天阴着,就算是上午的天光,看上去也仍是一片晦暗。
梁齐看着窗外隐在阴霾中的摩天大楼,面色深沉。
办公桌上电话响起,秘书通报:“梁总,尧总到了。”
“知道了。”他刚把电话放下,办公室的门便被直接推开。
景尧站在门口,对上梁齐抬眼看过来的眼神,才缓缓抬手敲了两下门。
梁齐不急不缓地坐回椅子,对他的挑衅丝毫不恼:“请进。”
景尧径直坐到沙发中央,往后一靠:“梁总难得找我,什么事儿?”
梁齐没着急开口,手肘搭在扶手,隔着一张办公桌,直直地盯着沙发上的景尧。
终是景尧先忍不下去,眯了下眼侧过头,问:“什么意思?”
梁齐不紧不慢道:“景尧,你的子项目里,有些东西似乎没说清楚。”
景尧一个抬眉的动作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前方:“我还没到需要事事向你汇报的地步吧?”
梁齐没说话,眼神沉而利。
景尧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决定先发制人:“怎么,子项目的财报上周刚在集团大会上完整公开,你就坐不住了?”
梁齐毫无波澜地笑了下,不再和他墨迹:“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财报上的数字怎么来的。”他顿了顿,道,“停了。”
景尧笑,一口白牙人畜无害的样子,扭头看他:“我以为梁总有什么厉害的招儿呢,就这?”
梁齐椅子一转,面向窗外的一片阴霾,而他接下来的话,却似在将浓重迷雾拨开。
“你项目里的‘名人局’,不错。用社交活动的方式,暗中观察客户投注积分的倾向,筛选出高投注潜力的客户,给他们提供一对一量身定制的跨境□□项目。”他侧头看向景尧,“我说的对吗?”
景尧嘴角的笑凝住,却仍强硬道:“那又怎么样?作为提供服务的一方,客户有这个需求,我通过手段发现需求,满足就好。再说了,去的都是□□合法区,你情我愿的事儿,有什么问题?”
梁齐神色不动,道:“你的子项目收益里,即便费尽心思层层掩饰,但究其来源,超过80%都来自所谓‘跨境定制旅游增值服务模块’。只靠服务费?”他讥讽地勾了下嘴角,“你当客户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
景尧冷面听着,一时没说话。
梁齐起身走到窗前,一手插兜,直截了当道出:“你和□□合法区的赌场建立合作,你给他们送去高端客户,再从客户的消费里抽取佣金,或是直接分成,”他转头看景尧一眼,“具体是哪种形式,你心里清楚。”
景尧被看穿,脸色一僵,眼里却是不忿。
梁齐对上他的视线,道:“你精心挑选出来的这些客户,个个身家不菲又愿意投注,花个几百几千万,甚至上亿在赌场里,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不舍得花钱。只是……你的客户是否清楚你的操作,我就不知道了。”
他缓缓走到办公桌前,倚在桌沿:“不过,客户还不是最要紧的,监管部门是否知情,才应该是你更关心的。”
景尧脸色变了变,强装镇定,辩解道:“这只是业务上的正常操作,项目高回报不代表不合理。客户在□□区的消费行为完全自主,子项目不需要对客户的行为负责。”他摊开手,“所有流程都合法合规。”
“景尧,你不是三岁。”梁齐冷道,“真要走司法程序,你的那点伎俩,屁用都没有。输送客户到赌场哪怕在国外合法,国内照样能用组织或协助赌博论处,坐实了就是刑事问题。”
景尧讽刺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别误会,我没有操心你的兴趣。”梁齐说,“就算你有通天的司法手段能过了审查这关,一旦这种操作被外界披露、爆发出来,云景和天奇的公信力都会遭到重创,动摇根基。”
他警告:“天奇不是□□公司,云景的核心也不是玩儿这种刺激游戏。外公也好,天奇也好,从不做刀口舔血的事。”
景尧被他的态度彻底激到,猛地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一手压在桌面名牌上的“梁”字。
他又忽地掀开手,看一眼名牌:“你也说了,爷爷也好,天奇也好,那都是姓景的人该考虑的,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还是你想借机举报打压我。现在是在威胁我?”
梁齐垂眸看着名牌,点了点头。的确,天奇姓景,而他姓梁。
或许正因如此,从他多年前参与天奇事务开始,就承受着来自景尧无端的敌意。当然,生意场上的竞争,他对景尧倒也从没手软过。但用司法手段搞垮景尧,从他得知这件事起,这个念头从没出现过。
他绕回办公桌坐下,抬起头,却是俯视的姿态:“你要玩儿我陪你,但游戏规则已经变了。”
*
当天下午,梁齐以云景集团CEO的身份冻结了景尧子项目的相关账户,同时以数据**保护为由,切断景尧对客户信息的访问权限。
除此之外,他要求公关部门连夜制定应急预案,确保一旦项目的敏感内容被曝光,集团能第一时间作出精准应对,最大限度地降低品牌形象的损失。
当晚,他难得主动回了一趟景承明那边,亲自向景承明说明了此事。
景承明得知后震怒,要求即刻暂停相关项目,并收回了景尧对子项目的控制权。
在极短的时间内,景尧从云端跌入谷底。他不但无法通过子项目的成功证明自己的能力,景承明还停了他在天奇集团市场推广部的关键职务。
梁齐当机立断公开中断子项目的举措,让景尧在集团高层中颜面尽失。之后的几天,景尧没再出现在天奇总部。
众人皆叹梁齐的雷霆手段,倾佩这份魄力的同时,也对他表面屡次放过景尧的旧人,却在关键时刻一脚踩死这种表里不一的做法十分忌惮,暗中也颇有微词。
而面对集团内的种种议论,梁齐依然云淡风轻,不置可否。
冬至这天,虽然是个周六,梁齐仍到公司处理了公事。
景承明叫他晚上回去一趟,临走前,彭泽进来说明:“梁先生,今天晚上老爷子还叫了尧总。”
梁齐抬眸看他一眼,彭泽问:“您还过去吗?”
梁齐合上文件,起身扣上西装扣子:“该躲的人不是我。”
*
梁齐到的时候,景承明正蹙眉研究着手里的一副竹简,只扫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皮,没说话。
梁齐自顾自坐下,转头见景尧一身黑休闲装,靠坐在单人沙发里,看起来倒不像传闻中那般受打击的样子。
二人对视一眼,皆未讲话。
小厅里安静了会儿,景承明徐徐放下竹简,摘掉老花镜,看向梁齐:“今天去公司了?”
梁齐颔首:“是。”
“子项目的后续,这几天都处理得怎么样?”
“目前一切在可控范围内。”梁齐道。
景承明将视线转到景尧:“这两天想什么了?”
景尧坐直了些:“爷爷,子项目就算有不妥的地方,也是我全力投入的成果。而且项目是盈利的。”言外之意,他不想放手子项目的控制权。
景承明没立刻表态,转而问:“梁齐觉得呢?”
梁齐道:“子项目的目标客户,大多是有一定地位和影响力的精英群体,确实和景尧这些年积累的资源高度契合,潜在的客户源也不少。”
景尧听到这话,眼神变了变,不知他意欲何为。
然而,梁齐话头一转:“但正因为这些客户本身有社会影响力,除了提供顶级的服务,更重要的是借他们的二次传播,持续强化云景绝对正向的社会认知。”
“绝对正向”四个字出口,霎时刺戳到了景尧的敏感处,梁齐话还没说完,他便转头打断:“那些客户都有**保护的,谁没事儿去查这个?!他们在赌场花点儿钱,根本不会影响到什么云景的品牌形象!”
景承明沉声制止:“景尧!”
景尧咬牙闭嘴,压下满腔愤懑,而梁齐一时也没再说话。
片刻后,景承明对梁齐道:“你接着说。”
梁齐点了下头:“子项目的争议服务的确是高度定制且私密的,理论上存在隐秘进行的空间。但只要是人就有漏洞,把主动权寄托在所有相关方都能保守秘密,我认为风险太大。”
他话语间似乎在回应景尧刚才的打断,景尧听着,忍得后牙都快咬碎。
“目前云景的绝大多数服务依然是面向大众市场,而人们对涉及黑色地带的□□行为几乎没有容忍度。”梁齐继续道,“这种敏感问题一旦撕破口子,很难再逆转公众的印象。大众忌讳和这些事情沾上关系。”
景承听着他的话,依然未表态,既没认同他的观点,也未否定他话里的指责。
梁齐抬眸看他一眼,沉吟片刻,说:“前段时间我主要在忙康蒂的合作案,对子项目的监管有疏漏,这是我的工作失误。这个项目一直是景尧主导的,除去风险部分,推进得也算顺利。如果集团决定让景尧继续负责子项目,我没有异议。”
景承明眼神一闪——以退为进,不错。
他意味深长地看梁齐一眼,发话:“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
梁齐垂眸淡笑,没再多说。
谈话结束后,梁齐并未多作停留,晚饭前便提出离开。
临走时,景尧在门厅拦住了他。
“在爷爷前面前装了大度,其实是让我彻底在你眼皮底下管子项目。”景尧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梁齐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显然不想和他继续掰扯。
“你这么在乎公司形象?”景尧转身,面无表情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形象很有自信。”
梁齐察觉他话中有话,脚步一顿。他回了半下头,终是未发一言,径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