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话音落尽,席间众臣却未见人起身,倒是女眷席传来窃窃私语。景章帝示意福德前去一探,众人顺势看去,只看见远远一个娉婷而立的身影。
顾长衡倒是自顾饮酒,他出身行伍,并不显露文才,实则却是识字通文之人。适才福德所念之诗,前阙婉约清扬,不似男子笔触,后半却磅礴大气,更甚男子胸襟,倒是让他对作诗之人产生了些许好奇。但顾长衡素来喜形不露于色,只将疑窦压抑于心。
福德归来复命道:“陛下,此诗乃沈翰林之女,沈韶辞所作。”
景章帝似是意料之中,倒是打趣道:“朕这满朝文武,皆输于沈卿之女,沈爱卿果真是教女有方。”
沈慎忙不迭起身,躬身谦卑道:“陛下谬赞,满朝文武皆栋梁之材,小女偶得佳句,萤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辉。”沈慎话说得滴水不漏,为官多年,他素来躬行慎独、低调谦和,不曾官场交恶。
“沈卿过谦了,朕倒是听闻你这女儿素有汴京才女之称,而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臣见景章帝如此盛评,自是趋之若鹜,纷纷赞许沈韶辞之诗可圈可点之处。可沈慎心中却是一紧,韶辞诗词歌赋皆是他亲自所授,其才情不假,的确木秀于汴京。可朝堂之上,多少进士及第,何至于诗才不若一小女子,沈慎不知景章帝此举究竟何意。
景章帝含笑,语气温和中却透着不容抗拒:“宣翰林大学士之女沈韶辞觐见。”
沈韶辞得诏,自偏殿女眷席而出,行至大殿之上,步伐沉稳,其从容气度胜似其父,不卑不亢行礼参拜道:“臣女沈韶辞,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低眉颔首,相隔甚远面容并不真切,但那一席湖蓝的袖衫,顾长衡断是未曾忘记的。竟然是她?她便是沈韶辞。
“诗若清泉漱玉,文显山河之襟,朕属意你为中秋诗魁。只是——”景章帝沉吟片刻语气里犯了难,身侧的福德心领神会招呼侍从呈上彩头。
锦盒一开,顿时寒光四射,剑柄上镶嵌的奇世珍宝更是炫彩夺目,当即便有眼尖之人惊呼道:“莫不是西夷王剑?”
“不错,爱卿好眼力。”景章帝捻须惋惜道:“只怕朕这彩头倒是不合时宜了。”
沈家历代从文,族中挑不出一位行伍人士,可怜这西夷王剑自此便要蒙灰于沈府内库。
自有武将不舍宝剑蒙尘嚷嚷道:“陛下不若换个更称心的彩头给沈姑娘,她一弱女子如何提得动剑,此物不若日后用于封赏军功更宜。”
沈慎不欲多生事端,更何况那西夷王剑他沈家确实无肖想之意,当即不着声色地递了个眼神给沈韶辞。
父女同心,沈韶辞亦是婉拒之意,温婉开口道:“诸位大人所言极是,宝剑配英雄,臣女一介女流,无功于家国,惶恐受此重恩。”
言行有度,淡泊明礼,景章帝心中对其一番言谈颇为满意,顺水推舟道:“众卿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朕便换个彩头。”
女子适配之物,无非就是些首饰头面、绫罗绸缎,或可赏赐些珍珠翡翠、古籍秘典,沈韶辞所料想便是如此。
只听得景章帝威严而从容的声音从高处一字一顿地传来:“宝剑赠英雄,佳人堪配才子。”
沈韶辞心中隐隐升起不安,未由她细想,皇恩便已浩荡施下。
“福德,拟旨。”
“乾坤定位,人伦肇端。咨尔翰林学士 沈慎之女沈韶辞,毓出名门,温文娴雅。秉慧质而通书史,承婉顺以修内则。实乃闺阁窈窕之媛。英国公世子顾长衡,矜而器宇,忠勤敏恪。袭勋臣之令绪,秉武毅而厥职。允为社稷干城之器。适逢中秋佳节,月轮圆满,朕观尔等协理御前,珠联璧合,此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悦 。”
“特赐翰林学士之女沈韶辞,为英国公世子顾长衡之正妻。尔夫妇必当相敬如宾,效鸿案之仪;同心协力,衍螽斯之庆。”
“……”
突如其来的旨意,在场之人莫不震惊。沈韶辞素来仪态万方,罕见的愣了神。
“阿辞。”父亲沈慎低声提醒。
沈韶辞微微侧头看向父亲,沈慎的眼里同样的诧异,甚至带了些悲戚。皇命不可违,他无意儿女姻缘掺杂朝堂纷争,而今看来……沈慎万千心疼无奈只得咽下。
万千杂绪扰乱沈韶辞的心神,可身体却只是规规矩矩地领旨谢恩。身体木僵之余,一玄袍男子走入余光中,沈韶辞无力抬眼,只是恍惚看见那人在沈父身旁行礼谢恩。
沈韶辞讷讷的想,那大概就是她未来的夫婿,所谓的英国公世子,顾长衡罢。
沈父身侧一对璧人,景章帝越看越是满意。沈女温婉若阳春白雪,恰可化了顾郎那一身肃杀冰霜之气。沈女蒲柳之姿,纤瘦窈窕,而顾郎阳刚之气,精壮威武。再说这样貌,沈女西子之貌,盈盈娇柔,顾郎潘安之相,矜贵清冷。更何况沈女文才绰约,顾郎武艺卓绝,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般配!当真是般配!
景章帝龙颜大悦,一挥袖:“沈爱卿,而今你沈府不再乏行伍之人,朕将这西夷王剑赐予顾爱卿,一是添为新婚之喜,二是前段时日彻查三司之功。”
沈慎等人再次谢恩。众人艳羡的目光眼看着那西夷王剑交递至顾长衡之手,他倒是好福气,如此得皇帝看重。众人转念又看向沈慎,靠着女儿攀上皇帝眼前当红的重臣,沈家也是好命……至于那沈韶辞,嫁与那雷霆手段、不近人情的皇城司副使,众人倒是微微惋惜,不过也就一瞬,这顾长衡仕途坦荡,日后承袭爵位,此女将为英国公夫人,尊荣无限,当真让人眼红!
沈府。
月华如水,夜静得可怕,沈父轻微的叹息在静谧的氛围中格外清晰,桌案上呈贡着明黄的赐婚圣旨。
沈韶辞端坐一侧,自宫中归府后,她倒是平静下来,替沈父温了一壶茶。
茶盏釉色洁白而温润,鉴物鉴心,沈韶辞之心亦如白瓷般温而润泽,她宽慰道:“父亲,不必过虑,女儿嫁过去后,定会克娴内则,孝顺长辈,操持家室。我会成为顾家上下都满意的新妇,定不辱我沈家家风门楣。”
闻言沈慎更是又怜又惜,原配早逝,韶辞自幼由祖母抚养长大,识字之年沈父将其带在身侧亲自教养,故而沈韶辞不仅成长为端重持礼的世家贵女,更是养出一副甚佳的才情胆识。沈父素疼其年幼丧母,只想偏安一隅,护着韶辞一世安稳,以至这婚配之事……
沈慎叹了口气:“你和砚书那孩子……当真是有缘无分。”
谢砚书。
纵然沈韶辞压抑心绪,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也难免波澜刹那。她敛眉,驱散脑海里那抹持书回眸、温润而笑的出尘身影。
“父亲,圣旨已下,无力回天之事,不若坦然接受。”沈韶辞说着,替沈父斟了一杯茶,她的神色里的自若,并不是强撑的掩饰。
沈慎苦涩地喝下那杯茶,望见女儿这般坦然气度,欣慰之余仍感遗憾:“为父知你心性素来坚韧,我儿无论身处何处,都能泰然处之、从容应对。但顾长衡此人……为父与其交集不多,只知其人冷漠肃杀、残忍暴戾,与砚书那般谦和君子,实在难以相较。”
顾长衡之名,沈韶辞也有所耳闻,但是御赐之人,再糟糕,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沈韶辞略微沉思后道:“传闻中顾郎恶如罗刹,但其职居皇城司副使,那样腥风血雨的高位,本来就流言蜚语居多,更何况与他打交道的皆是仇敌恶对,其中评价几分真假尚未可知,父亲不必早哀。”
“婚姻说罢,不过是相扶相携一生,若是两生怨怼、短命猝逝,不可谓之良缘。但我与他,乃是圣上赐婚,无论二人心意,我们都要为了天家颜面而执手白头、相敬如宾。其实这么想,父亲,我也算婚姻圆满了。砚书哥哥固然与我青梅竹马,但人心易变,不知今日之情可得长久否?若此后离心离德,岂不更殇?”
“更何况,父亲……”沈韶辞的语气低了下去,“母亲逝后,您未续弦,我是沈家独女,沈家无子,日后无人入仕,门楣自此没落。但若日后,我是英国公夫人,我的孩子,未来的英国公世子,身上会流着沈氏的血,沈氏永不衰败。”
请期之后,婚期定在暮春三月,两府上下也是愈发忙碌。御赐之婚,谁家也不敢怠慢。直至管事送来裁制好的婚服,映入眼帘的大红色晃眼,沈韶辞才在此刻有了即将成婚的实感。
纵然她有意阻拦,但纸包不住火,京城的消息传到楚州,时任楚州知县的谢砚书当即便要连日返京。未得诏令而归京,抛下大小事务,他当真是不要命了。
沈韶辞未料到谢砚书那般克己复礼的人,终有一日,破了规矩。她也未曾料到,她素来淡然自诩,终究还是为他慌了神。正想求助父亲想办法拦住谢砚书,贴身丫鬟绿漪走进来轻声告知:“小姐不必担心,老爷说谢大人亲自将谢公子绑回了楚州。”
闻此,沈韶辞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是心定,还是心死?她分辨不清,只是自此以后,她与砚书,已是陌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