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嗡鸣一声,沈砚想起来了,那日尘栖云对他说的话。
心有杂念,怎得正解?
占卜最重要的就是对所占卜的人和事秉持着原初态度,喜怒哀乐均需驱散,占卜者必须全然将自己当做一个局外人,做壁上观之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占卜也是这个道理,若身在局中,哪怕再高深的术法,也是徒劳。
那是他阿姐,救过他一命的阿姐,早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占卜中就沾染了希望她平安顺遂,无灾无妨的情感,沿着金丝,顺着水痕,甚至已然沁进了血络。
哪怕是占卜前抄百遍千遍的清心经都没用。
而尘栖云,也因为十二年前一面之缘。
风动,幡动,还是仁者心动……
那日鬓边发丝,是尘栖云遮掩了十二年的真心不经意间流出的一缕。
沈砚生生掩下了泪,对着尘栖云道:“国师,你确实错了,但是……我也错了。”
古井无波在此时更像死水一潭,尘栖云呆呆看着小宫女占出来的命格,指尖翻飞,像是不死心般开始拆解,一步一步倒推。
沈砚不知尘栖云又在做什么,现下命格已清,前尘往事已了,倒退的结果无非是回望阿姐前十多年的顺遂人生。
“是我……改了清妧的命。”尘栖云全身都在抖,指尖已经被金线勒出了血,嵌进肉里,指尖渗出的血沿着金线流到了陨铁的星盘,陨黑与猩红衬得星盘上散出邪气来。
沈砚愣了一瞬,而后很快反应过来,钝痛宛若刀割在心口,他甚至期望尘栖云不要说,这样自己就能放过这个阿姐多年前救下来的人。
“她若是不来大周……不会早夭……是我改了她的命……”尘栖云的声音像是一瞬间苍老十岁,哑的几乎像是撕开了喉舌,泪痕沾湿了逸出的几缕发丝。
亲耳听到,沈砚无法按着本来的意思放过她,只当做是景祐帝的错,显然,而尘栖云痛苦的方式最直接的,就是把整件事撕开告诉她。
抄起星盘,奋力往一旁掷去,砸在墙上,沈砚的声音冷的可怕:“你不是想知道阿姐为什么故去!”
“那就让你这个改命人也听听你为我阿姐改的是什么命。”
“你千里迢迢从青陵奔到这盛京,而这大周的帝王,夜夜都在……都在……”
牙关生涩,那几个字压在喉头,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一只大手覆上了沈砚的手,谢允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旁边过来。
“阿砚,我同国师姐姐讲。”
沈砚颔首,眼眶边终究还是滚落了一滴泪,谢允珩接着道:“父皇……强占了他阿姐。”
“我们两个曾经偷偷溜进去过,刚好撞见。”
尘栖云脸色本就已经灰败,此刻宛若白瓷坠地,面上勉强维持的神情碎了一片,似下一瞬就会皮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近乎凌虐……我们本以为这半月已经好些了,但是阿砚查看了尸身,应当是从未中断。”
半晌,尘栖云哑着嗓子,道:“她为何不同我讲,不同我讲……”
她为本应此生无缘再见的恩人是星盘昭示的吉星,千里远赴来到自己身边而欢欣雀跃时,另一边的人正被折辱凌虐,一点点消磨掉生机。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心头的念。
惟愿她此生可得美满的果,天命轮回,兜兜转转,成为了逼死她的因。
尘栖云突然就想起那日和沈清妧见面的场景,少女在一片灯火中痴然望着壁画。
那尊菩萨。
百年光阴流转,壁画早已有些开裂斑驳,甚至脱落的地方。那日沈清妧看的是菩萨也不是菩萨。
菩萨眼底恰好有一处剥落,昏黄的灯火映着,宛若流着一颗血泪。
既为苍生泣,何不渡一人?
尘栖云闭眼,面上滑过一道血泪,额头上的观音痣似乎因为恸哭显出些血色。
和那尊安坐高墙上的菩萨如出一辙,见血泪空慈悲。
静室一方,无人再言。
沈砚和尘栖云对视良久,两道带着相似的情绪的目光就这样缓缓交织着。
无助,悔恨,愤怒……以及深不见底的绝望。
离开玉虚殿,沈砚主动起了话头:“殿下,我想去接着陪阿姐。”
谢允珩刚要回答,云海却急急忙忙迎了上来,道:“二位殿下,晋王殿下要让仵作验尸。”
“奴才已经按着殿下先前吩咐的在拦了。”云海脸上简直一副要急哭了的表情,“但是晋王殿下说二位殿下要是不肯就去御前请旨……”
沈砚还没听完就已经血气上涌,阿姐都已经死了还要怎么样,一个两个都要去打扰她。
二人赶到灵堂,正见晋王指挥着几个侍卫已经着手移着灵堂四周的障碍物,似是要把棺材往外移。
见到俩人,晋王走上前,道:“沈殿下节哀顺变……”
话刚说半截,沈砚就已经冲到了棺前,怒道:“你们不许动我阿姐!”
晋王见此,挥手示意一旁的侍卫想要将人带下去,谢允珩立马挪了半步,挡住了要上前的侍卫。
晋王眉头紧皱:“三弟,你让开,这是例行查验。”
谢允珩硬着头皮,一言不发拦在沈砚面前,晋王周身的冷气越来越重。
刚被父皇骂了不去打仗就呆在盛京里呆到死,然后被指来负责承恩公主的丧仪诸事,他一个皇子简直就像打杂的,成天不是操办宫宴就是盯庆典,成日都在干皇后做的事情,这样下去那天那个老不死是不是还打算把他当公主用,干脆嫁出去。
火气本就大,偏生这两人还要来给他添乱,简直是两个不让人省心的蠢货。
“圣旨到——”传旨太监的声音太过于刺耳,灵堂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刺破,众人哗啦啦跪倒一片。
“……朕惟愿公主魂归太虚,得享安宁,再无颠沛惊扰;亦望其灵佑我大周,护社稷永固、黎庶安康……凡有司执行丧仪者,务必尽心竭力,不得怠慢疏漏……”
沈砚松了一口气,圣旨来的实在及时,景祐帝多半是为了遮掩自己的恶行,下旨让尽快火化,而后供奉于佛前,阴差阳错倒是帮他圆了谎,火场自救但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烧伤,实在是不可信。
晋王甩袖走人,临走时狠狠剜了一眼谢允珩,眼神里透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谢允珩倒是没注意,接了旨,递给一旁的住持,道:“有劳了。”
住持接过,正想说上两句,谢允珩却是已经奔到了沈砚身边。
而后丧葬诸事琐碎,沈砚被告知按着周礼平辈小辈至亲还需回避到下葬前,思绪万千一时间竟然是绕的沈砚不得片刻喘息,头痛得紧。
沈砚不自觉偏头去看谢允珩,一切都来的太快了,让他还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就已经把身边这个人一同拉进了漩涡里。
谢允珩察觉他的视线,偏过头来,道:“阿砚,刚好空出一日,我们回宫吧,在这里熬着,你熬坏了阿姐也是要心疼的。”
音似清风,稍稍驱散了沈砚杂乱的思绪。
一日很快过去,承恩公主的丧仪极为简陋,并非时间匆忙,而是下葬日期刚好和千秋节是同一天,不好冲撞了帝王寿辰。
奉骨灰入大相国寺是由至亲来做,沈砚抱着骨灰盒,将其安置在牌位前的台子上,而后俯身跪拜。
沈砚把香插/进香炉,看着游丝青烟徐徐飘散。
阿姐,等等我,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再等等再等等……
沈砚只恨自己太小,恨自己太弱。
再次踏出寺院,沈砚觉得日光晃眼,抬手想要去遮,眼前却是白光一闪,天旋地转。
强撑了这么些日子的身子,终究是没熬住,直愣愣栽倒在地。
*
再次醒来,是熟悉的天青色幔帐了。
谢允珩半只脚跨过门槛,余光看见人醒了,把药往身边人怀里一塞,撒腿就奔到床前来。
沈砚依在床边,他甚至有些记不清二人是第几次重现这般场景了。
谢允珩又是那般矫揉造作地给自己喂药,沈砚也没再反对如此娇气的喝药方式,一勺一勺喝着。
从前是苦味涌在唇舌喉间,现下是一丝一丝蔓延在齿关,更磨人,但喝完药就有糖,苦味就显得无关紧要。
丧仪已毕,一切好似重回正轨,谢允珩也又变成了那个顽皮的少年,不过眼下却是装着一脸正色的训人:“阿砚,你可知错?”
沈砚歪头,道:“殿下说什么?”
似乎是察觉人已经稍稍从血亲离世的伤痛中走出,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愿再提起,谢允珩面上装的更起劲了,道:“你胳膊上的伤我就不问缘由了,但阿砚是一点没上心,太医给你配的丸药,刚刚我看了,一颗都没吃,也没有换药。”
“这是第一错。”
“然后,你先前也应该日日都服的解毒丸药,一样的,一颗都没吃!”
“这是第二错。”
“还有,汤药一日没喝!”
“这是第三错。”
“最后一错,说好了陪我出宫,结果阿砚一下子睡了三天,害得我天天都在准备。”
沈砚清冷的眉眼间流出一丝暖意,唇角微弯:“可是前几日事出有因,都是吃药,只能算作一错。”
谢允珩做思考状,道:“说的也是。”
沈砚接着道:“至于睡了三天,阿砚真的很累,殿下会体量我的吧,过几日就陪殿下去。”
“几日是几日?”某人腮帮子不满的鼓起来。
“三日。”
谢允珩面上本就是装出来的正色被笑意取代,道:“太好喽出宫玩!”
生老病死,轮回因果,总是要往前看,往前走。
谢允珩这么想,沈砚亦然,只是他这头还参杂着几分不会随着时间消逝的恨意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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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